顾衡压抑的低泣声，在苏妩无声的包容和掌心温柔的抚慰下，渐渐平息。他紧抓着苏妩手腕的力道也终于松懈下来，只剩下指尖虚虚地搭着，带着一种耗尽了所有气力的虚脱感。他依旧低着头，额前的碎发被泪水濡湿，黏在苍白的皮肤上，整个人像一只被暴风雨冲刷过后、羽毛凌乱又疲惫不堪的雏鸟。
苏妩没有催促，也没有试图替他擦去泪痕。她只是耐心地等待着他自己平复，指尖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极其轻柔地抚着他微颤的肩胛骨。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暖洋洋地烘烤着飘窗这一隅，空气中浮动的尘埃似乎也放慢了舞步。那本摊开的速写本上，沐浴在光里的少年剪影，无声地见证着这场无声风暴的尾声。
【宿主……目标顾衡情绪：羞耻感下降，自我厌弃感下降，依恋值稳定……嗯……生理指标显示极度疲惫。】甜甜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汇报，【他好像……哭累了。】
苏妩在心底轻轻“嗯”了一声。她能感觉到靠在她身边的身体重量在一点点增加，紧绷的肌肉彻底放松下来，带着一种深沉的倦怠。
过了好一会儿，顾衡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生涩的僵硬，抬起了头。他的眼睛红肿，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琥珀色的眼瞳像是被水洗过，清澈得惊人，却又带着初生小兽般的懵懂和一丝残留的、无处安放的茫然。他的目光先是茫然地落在苏妩被他抓过的手腕上——那里还留着几道浅浅的红痕。他的瞳孔猛地一缩，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视线，苍白的脸上再次涌起难堪的红晕，下意识地又想把自己缩起来。
“没关系，”苏妩及时开口，声音放得又轻又缓，如同怕惊扰了清晨草叶上的露珠。她不着痕迹地将手腕收回来，自然地搭在膝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哭出来，会舒服一点，对吗？”
顾衡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的目光游移着，最终落在了飘窗台面上那本摊开的速写本上，定格在那页画着温暖剪影的纸上。那似乎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不会让他感到难堪的焦点。
苏妩顺着他的目光，拿起速写本，指尖轻轻拂过那页纸。“喜欢它吗？”她问，语气平和，没有任何逼迫的意味。
顾衡的视线紧紧追随着她的指尖，过了好几秒，才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但苏妩捕捉到了。
“那……我们把它画完？”苏妩拿起那支浅蓝色的铅笔，递到顾衡低垂的视线范围内。这一次，她没有把笔递到他手边，而是放在两人之间的台面上，一个清晰的、无压力的选择。
顾衡的目光落在铅笔上，又飞快地瞥了一眼画纸上的剪影。他没有立刻去拿笔，而是再次陷入了那种无声的、仿佛在进行激烈内心挣扎的沉默。苏妩耐心地等待着，目光温和地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没有催促。
时间在阳光里流淌得格外粘稠。
终于，一只苍白的手，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郑重的缓慢，伸向了那支铅笔。他的指尖在触碰到冰凉的笔杆时，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然后才稳稳地、有些笨拙地握住了它。
苏妩的心轻轻一提。
顾衡握紧了笔，目光牢牢锁住速写本上那个沐浴在光中的模糊轮廓。他的笔尖悬停在纸页上方，微微颤抖着，仿佛有千斤重。他似乎在思考，在犹豫，在积攒勇气。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条。
几秒，十几秒……
就在苏妩以为他会一直这样僵持下去时，他的手腕动了！
笔尖终于落了下去！
不是描绘剪影的轮廓，也不是添加苏妩预期的“温度”细节。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宣泄般的力度，笔尖狠狠划过纸面！一道浓重、粗粝、带着强烈破坏欲的深蓝色线条，蛮横地撕裂了画面上那片温暖柔和的光晕！那道线划得又深又急，几乎要穿透纸背！
【啊！】甜甜在苏妩脑海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苏妩的心也猛地一沉。这不是她预想的进展！那道突兀的深蓝，像一个狰狞的伤口，粗暴地毁掉了她精心营造的宁静画面。难道刚才的宣泄还不够？更深层的愤怒和破坏欲被勾起来了？
然而，就在那道撕裂般的深蓝线条即将抵达剪影边缘的瞬间，顾衡的手腕猛地顿住了！力道之大，让笔尖在纸面上戳出一个深深的凹痕。
他停了下来。
他的呼吸变得异常急促，握着笔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他死死盯着那道突兀的深蓝，琥珀色的眼瞳里翻涌着激烈的情绪——有痛苦，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挣扎？一种想要破坏却又被什么东西死死拽住的挣扎？
笔尖悬停在那个凹痕上方，剧烈地颤抖着。
苏妩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没有出声，没有阻止，只是紧紧盯着那只颤抖的手和那道撕裂的蓝。
顾衡的目光，从那道破坏的痕迹上移开，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挪向画纸边缘——那片苏妩最初画下的、象征着窗外世界的蓝天和流云。他的视线在那片纯净的蓝色上停留了很久很久，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拉锯战。
时间仿佛凝固了。
终于，他握着笔的手，极其缓慢地、极其小心地……移动了。
不再是破坏性的划痕。
那支浅蓝色的铅笔，带着一种与刚才截然不同的、近乎虔诚的轻柔，小心翼翼地落在了那片象征天空的蓝色区域。笔尖极其轻微地移动着，力道柔和得如同羽毛拂过。他在那片蓝色里，极其专注地、一笔一划地……勾勒起来。
不是复杂的图案。
只是一个极其简单的、歪歪扭扭的、带着孩子般笨拙笔触的……
太阳。
一个圆，周围是几根短促的、代表光芒的线条。它被小心翼翼地画在苏妩勾勒的蓝天一角，小小的，并不完美，甚至有些稚嫩可笑。
但就在那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太阳被画下的瞬间，苏妩清晰地看到，顾衡紧绷的肩线，以肉眼可见的幅度，缓缓地、彻底地松弛了下来。仿佛某种沉重的、黑暗的东西，随着这个笨拙太阳的诞生，被艰难地、却又坚定地……释放了出去。
他握着笔的手不再颤抖，只是指尖依旧用力到发白。他低垂着头，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专注地看着纸页上那个并存的“世界”——被撕裂的深蓝伤痕，沐浴在温暖光晕中的剪影，以及那片被添上了一个笨拙太阳的蓝天。
一种奇异的、带着创伤与修复痕迹的……和谐。
苏妩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随即又被一种温热的、饱胀的情绪所充盈。她明白了。那道深蓝不是破坏，而是宣泄，是他内心风暴的具象化。而那个笨拙的太阳，是他挣扎过后，主动选择去描绘的……光。是他尝试去触摸、去理解、甚至去“创造”的，属于他自己的“温度”。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微哽，声音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柔和：“很棒的太阳。”她伸出手指，指尖没有触碰画纸，只是虚虚地点了点那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图案，“它让这片天空，变得不一样了。”
顾衡握着笔的手，几不可察地轻轻动了一下。他没有抬头，但苏妩看到，他紧抿的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瞬？那弧度微小得如同幻觉，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却像一道微光，倏然点亮了他沉寂的侧脸。
他依旧沉默着，但空气中弥漫的那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自我厌弃和羞耻感，似乎随着那个太阳的诞生，悄然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后的平静。
他慢慢放下了铅笔，那支浅蓝色的笔杆上，留下了他用力握过的汗湿指痕。
窗外，日影西斜，给室内的一切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飘窗的角落里，少年疲惫地蜷靠着，目光安静地落在那张承载了他风暴与微光的画纸上。苏妩坐在他身边，同样沉默，却将这份无声的平静和那个笨拙太阳带来的小小震撼，深深地刻入了心底。
那道无形的门，在无声的眼泪、失控的拥抱和此刻这枚歪扭的太阳里，又悄然推开了一丝缝隙。门后透出的光，虽然微弱，却带着少年自己亲手描绘的温度。苏妩知道，这扇门，正在从内部，被一种名为“表达”的力量，缓慢而坚定地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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