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静得只剩下苏妩微弱而绵长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那单调寂寥的“嗒、嗒”雨滴。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药剂的清苦气息和她身上残留的、被冷汗浸透的淡淡馨香。这份死寂，被门外一阵急促却不失恭敬的脚步声打破。
“少帅，王医生到了。”副官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压得很低。
“进来。”顾衡的声音低沉冰冷，目光终于从苏妩脸上移开，转向门口。
一位穿着灰色长衫、提着藤木药箱、约莫五十岁上下的清癯老者快步走了进来，正是顾家常用的王大夫。他显然知道床上这位女子的“身份”特殊，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床边，对着顾衡微微躬身：“少帅。”
顾衡下颌微抬，示意床上：“看看。”
王大夫立刻放下药箱，在床边的小凳上坐下。他先是仔细观察苏妩的面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也泛着青白，额角的冷汗虽然被顾衡用帕子拭去了一些，但发际线处依旧湿漉漉的。他眉头微皱，伸出三指，小心翼翼地搭上苏妩露在锦被外的手腕。
指尖下的脉搏，细弱、虚浮，跳动的频率也有些不规则的紊乱，仿佛惊弓之鸟，时刻处于紧绷的状态。王大夫闭目凝神，感受着指下的脉象，眉头越锁越紧。
顾衡站在一旁，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他锐利的视线紧盯着王大夫的表情，不放过一丝变化。副官垂手肃立，连呼吸都放轻了。
片刻后，王大夫收回手，又轻轻翻开苏妩的眼皮看了看，眼神里带着一丝凝重和了然。他站起身，对着顾衡，斟酌着字句：
“回少帅，这位小姐……脉象虚浮细弱，气血两亏，神思惊悸不宁，显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心胆俱伤，神魂失守所致。观其面色冷汗，亦是惊吓过度、伤及元气的表征。”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似乎还有些心悸怔忡之象，应是惊惧过甚，一时难以平复，需要静养安神。”
“惊吓过度？”顾衡重复了一遍，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再次落回苏妩脸上，带着深沉的审视。
“是。”王大夫肯定地点点头，“看脉象和表征，确是如此。想必是独居深院，又逢昨夜风雨交加，或有……异响，惊扰心神，以致如此。小姐体质偏弱，骤然受惊，反应自然激烈些。”
他提笔，在随身携带的便笺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一个方子：“老夫开一副安神定惊、益气养血的方子。按时煎服，务必静养，避免再受刺激。若能安然入睡，便是恢复之兆。只是这元气损耗……需要时日慢慢调养。”
王大夫将方子递给副官，又对顾衡躬身：“若无其他吩咐，老夫先行告退去配药了。”
顾衡沉默地点了点头。副官立刻引着王大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两人。那份因医生到来而短暂打破的寂静，重新弥漫开来，甚至比之前更加粘稠、更加压抑。顾衡的目光如同实质，沉沉地压在锦被下那个看似脆弱不堪的人影上。
他走到床边，没有坐下，依旧站着，居高临下。阴影几乎将苏妩完全笼罩。
“现在，”他的声音低沉响起，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穿透力，直接刺向床上的人，“告诉我，受了什么惊吓？”
锦被下的苏妩，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她似乎被他冰冷的声音再次惊扰，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狐狸眼里，水汽氤氲，迷蒙而脆弱，带着初醒的茫然和尚未散尽的恐惧。她微微瑟缩了一下，仿佛想要躲进锦被的更深处。
她的嘴唇翕动着，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未尽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费尽了全身力气：
“……太……太黑了……”她喘息了一下，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雕花，仿佛还沉浸在那可怕的黑暗里，“……一个人……好怕……有……有声音……一直在响……好冷……”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语无伦次，如同梦呓。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被，指节泛白。
“声音？”顾衡的追问紧随而至，目光锐利如刀，捕捉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什么声音？”
苏妩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那个词再次刺中。她慌乱地摇头，泪水毫无征兆地从眼角滑落，没入鬓角：“……不知道……好响……好吓人……像……像打雷……又像……像什么东西炸开了……”她哽咽着，泪水越涌越多，将苍白的脸颊打湿，“……好黑……到处都是黑的……找不到少帅……”最后几个字，带着浓浓的委屈和无助的依赖。
她像只受尽惊吓的小兽，只记得无边黑暗和可怕的巨响带来的灭顶恐惧，语焉不详，逻辑混乱，却将那深入骨髓的“怕”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顾衡沉默了。
他看着她在锦被下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她被泪水浸湿的鬓角，听着她破碎的、带着孩子般无助的控诉。王大夫的诊断犹在耳边——“惊吓过度，心胆俱伤，神魂失守”。她此刻的表现，完美地契合了这个结论。
那份因黑石堡事件而生的、荒谬又尖锐的怀疑，在她此刻脆弱无助的泪水面前，似乎被强行按捺了下去。理智告诉他，一个深居别院、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绝无可能与千里之外那场超乎常理的毁灭有任何关联。她只是……被他独自留在了风雨交加、空旷无人的别院里，承受了她本不该承受的恐惧。
可是……心底深处，那根细小的刺，并未完全消失。她的恐惧是如此真实，却又带着一种……让他无法完全释怀的违和感。尤其是那句“像什么东西炸开了”……是巧合吗？
他俯下身，带着薄茧的指腹有些粗鲁地擦过她湿漉漉的脸颊，抹去冰冷的泪水。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审视的力道。
“娇气包。”他低沉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依旧是那冰冷的、带着斥责意味的两个字。但这一次，斥责之下，似乎多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无奈的叹息。
苏妩被他擦得脸颊微痛，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用尽力气抬起手，冰凉的小手怯生生地抓住了他军装外套的一角，攥得紧紧的。她仰起泪眼朦胧的小脸，望着他，眼神里是全然的依赖和祈求：
“……别……别走……”
顾衡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他垂眸，看着那只紧紧攥着他衣角、苍白纤细的手，又对上那双盈满泪水、仿佛将他视为唯一救赎的狐狸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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