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永新村，稻浪翻滚，远山如黛。
村东头的老槐树下，几个老人摇着蒲扇乘凉，孩子们在田埂上追逐蜻蜓。这个位于西南丘陵地带的村庄，如同被时光遗忘的角落，保留着最淳朴的农耕生活和最古老的民间信仰。
李长根是村里少有的高中生，在城里打工几年后，今年春天因为母亲病重回到了村里。他不再相信那些“迷信”，对村里人逢事便拜土地庙的做法嗤之以鼻。
“长根啊，后山的坟地最近少去，特别是西头那几座老坟。”晚饭时，母亲忽然说道。
“为啥？我还打算明天去那边挖点笋呢。”长根不以为然。
母亲欲言又止，最后只叹了口气：“说出来你肯定又要说我迷信，但你听妈一次，别去就是了。”
长根没放在心上，第二天一早还是背着竹篓上了后山。晨雾中的山林格外宁静，露珠在蜘蛛网上闪闪发光。长根深吸一口湿润的空气，觉得城里再怎么好，也没有家乡的这种通透。
他不知不觉走到了母亲提醒不要去的西头老坟区。这里荒草齐腰，几块墓碑已经歪斜，上面刻的字迹模糊难辨。最奇怪的是，这片区域的温度似乎突然降了几度，长根不禁打了个寒颤。
正当他准备离开时，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低头一看，是一块半埋在地里的石板，上面似乎刻着些什么。长根好奇地蹲下身，拨开杂草和泥土。
石板表面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不像文字，倒像是一种原始的图画——一个跪着的人形，面前是一张展开的卷轴，上方有些难以辨认的图案。整个石板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感。
长根觉得晦气，踢了些土重新把它盖住，转身离开了。
那天晚上，长根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他站在一片灰蒙蒙的空地上，四周寂静无声。许多人影在他面前缓缓走过，每个人都手持一张发光的纸卷，面无表情地向前方一个模糊的轮廓鞠躬，然后纸卷就突然消失了。
长根想大声询问，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时，所有行人突然同时转向他，千百张没有表情的脸直直地对着他。长根猛地惊醒，浑身冷汗。
接下来的几天，长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只是隐约感到一种被注视的感觉，尤其是在黄昏时分，那种感觉格外强烈。
一天下午，长根去邻村帮工回来，路过村口的土地庙。这庙很小，只是一间矮小的砖房，里面供着土地公婆的泥像。平时村民们路过都会拜一拜，长根从来不理睬。
但这天，他的目光被庙门旁贴着的一张红纸吸引住了。纸上用毛笔写着几行字：
“阴司有序，阳间有法。冤屈未雪，可诉冥府。七月既望，状告无门者，可书冤情，焚于社前，自有分晓。”
长根皱皱眉，问旁边正在除草的老头：“三爷，这纸上写的啥意思啊？”
三爷直起腰，眯眼看了一下：“噢，这是‘告阴状’的通知，每年差不多这个时候都会贴。意思是如果有冤情没处申诉，可以在七月十五晚上写状纸烧给土地公，阴司会受理的。”
长根嗤笑一声：“这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个？”
三爷严肃地摇摇头：“年轻人不懂别乱说。这事邪乎着呢，村里老辈人都知道，不是万不得已，没人敢随便试这个。”
“为什么？”长根好奇地问。
“因为告阴状要有凭有据，诬告或者小题大做的话...”三爷压低了声音，“会反噬到自已身上。以前不是没出过事。”
长根还想再问，但三爷已经摆摆手不愿多说了。
那天夜里，长根又一次做了那个梦。这次梦中的景象更加清晰：那些人影手中的发光纸卷上似乎写满了字，而远处那个模糊的轮廓看起来像是一个巨大的案台。梦醒后，长根心里莫名地不安。
第二天一早，长根发现母亲在厨房里忙碌地准备着什么，灶台上摆着糯米、红豆和几种草药。
“妈，你这是做什么？”
母亲头也不回：“给你做点护身的东西。最近村里不太平，王老六家的媳妇昨晚看见不干净的东西了，在后山坟地那边。”
长根不以为然：“可能是看花眼了吧。”
母亲转身严肃地看着他：“长根，妈知道你不信这些，但有些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最近是不是去了后山西头？”
长根支吾着承认了。母亲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只是把一枚用红布包着的东西塞进他口袋：“随身带着，别弄丢了。”
接下来几天，村里接连发生怪事。
先是李家的孩子突然高烧不止，医院查不出原因；然后是多个村民声称在黄昏时看到田埂上有人影移动，但走近一看又什么都没有。
村里老人聚在一起讨论，最后得出结论：可能有人不小心冲撞了什么，或者更严重的是——有冤情未申，引起了阴司的注意。
长根虽然不信这些，但也不免被紧张的气氛影响。他注意到，每当黄昏降临，村里的狗都会齐齐面向后山方向，不安地低吠，却又不敢大声叫出来。
七月十五中元节到了。
按照习俗，家家户户早早关门闭户，在门口撒上糯米和石灰。夜幕降临后，整个村子寂静无声，连虫鸣都听不见。
长根临睡前检查门窗时，忽然看见远处土地庙前有一点微弱的火光。他眯起眼睛，隐约看到一个人影正跪在庙前焚烧着什么。火光照亮那人半张脸，长根认出是村里最老实的汉子陈大山。
“还真有人去告阴状？”长根暗自嘀咕。
第二天清晨，长根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是陈大山妻子惊慌失措的脸：“长根，看见我家大山没？他一晚上没回来！”
长根立刻想起昨晚看见的一幕，心里一沉。几个村民组织起来帮忙寻找，最后在土地庙后的老槐树下找到了陈大山。他蜷缩在树根处，双目圆睁，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已经烧焦的纸灰。
人们把陈大山扶回家，他整个人像是丢了魂，问什么也不回答，只是时不时地突然发抖。
村里流言四起，都说陈大山肯定是去告阴状了，但不知为何成了这样。
长根心里好奇，下午特意去陈大山家探望。大山妻子在院子里熬药，见长根来，眼圈就红了。
“嫂子，大山哥这是怎么了？”长根小声问。
女人擦擦眼泪，压低声音：“我也不知道。他就前几天一直念叨着要申冤，说他爹当年死得不明不白...谁知道会成这样！”
“他说要告什么状？”
“他不肯细说，就说有证据...”女人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他前几天在后山老坟那边挖出个铁盒子，里面有些旧纸张，说是能证明什么的，我不识字，你能不能帮我看看。”
长根心里咯噔一下，想起自己在后山踢到的那块刻有奇怪符号的石板。
女人拿出铁盒，长根接了过来，发现铁盒已经锈迹斑斑，但还能打开。里面是一叠发黄的纸张，最上面是一张单据，下面是一些往来书信。长根粗略浏览内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些文件清楚地表明，陈大山父亲当年是被村里某人设计陷害，夺走了本该属于他家的土地！
长根立刻明白陈大山为什么要告阴状了——证据确凿，但对方在村里势力太大，有亲戚是省里的高官，阳间恐怕难以申冤。
他把大体内容跟女人说了，让她一定要保密。
当晚，长根又一次做了那个梦。这次梦中，他看见陈大山也站在那些手持发光纸卷的人群中，但他的纸卷上的字迹正在一点点消失！与此同时，远处那个案台状的轮廓似乎在微微震动。
长根惊醒后，决定必须做点什么。他带上铁盒，找到了村里最年长的九叔公。
九叔公看了盒中文件，脸色越来越凝重：“造孽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大山这孩子傻啊，怎么就走这条路...”
“九叔公，现在怎么办？大山哥还能好起来吗？”
老人沉思良久，缓缓道：“告阴状最忌证据不足或动机不纯。大山证据是有的，但可能过程中出了差错，或者...”老人欲言又止。
“或者什么？”
“或者被告的那家人，暗中做了防备。”九叔公压低声音，“有些方法可以干扰阴状，虽然这么做风险极大。”
长根想起最近村里发生的怪事，忽然明白了什么：“那现在怎么办？”
“只有一个办法，”九叔公神情严肃，“需要有个第三方，带上真正的证据，重新申诉。但这人必须完全公正，不能有半点私心，否则...”
长根毫不犹豫：“我来做。”
中元节后的第七夜，月暗星稀。
长根按照九叔公的指导，沐浴更衣，心怀敬畏地书写诉状。他详细抄录了铁盒中的证据内容，客观陈述了当年的冤情。子时整，他独自一人来到土地庙前。
庙前空无一人，只有风声呜咽。长根按照礼仪点上三炷香，然后跪在地上，将诉状点燃。纸页在火焰中蜷曲成灰，却没有四处飘散，而是奇怪地向上升起，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
突然，周围完全寂静下来，连风声都消失了。长根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却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从内心深处涌出。他不敢抬头，只是静静地跪着。
过了一会儿，那种寒意渐渐消退，周围的声音又回来了。长根抬头时，发现香已经烧尽，纸灰也无影无踪。
第二天一早，消息传遍全村：陈大山清醒了！而且多年来欺压村民的那户人家突然全家疯了，没有任何征兆。
更令人惊讶的是，后山西头坟地突然出现一片从未见过的野花，洁白如雪，在风中轻轻摇曳。村里老人都说，这是冤情得雪的表现。
一个月后，那家人在省里当官的亲戚因为受贿，也被抓了。
长根站在田埂上，望着宁静的村庄。朝阳初升，给稻田镀上一层金色露水在草叶上闪烁如珠。
他不再坚持所谓的“科学解释”，而是理解了乡土社会中另一种秩序的存在——那是一种阳间与阴间微妙平衡的古老智慧，不容亵渎也不敢轻试。
世间有些事物，本就介于可信与不可信之间，正如晨曦中似有还无的薄雾，你看不见它的全部形态，却能感受到它的清凉触感。永新村依然静卧在群山怀抱中，保持着它古老的秘密，而那些秘密只会向真正尊重它的人悄然展开。
人与鬼，阴与阳，冤与雪，原本就隔着薄薄一层纸，一旦捅破，便是两个世界的交锋与调和。而这一切，都藏在永新村日常的炊烟袅袅、稻浪滚滚之中，成为这片土地永不褪色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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