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红梅,跟我男人大强开长途客车。线路是从我们这破县城到隔壁省一个工业城市,跑一趟得熬整个通宵。
车是破旧的二手大巴,开起来浑身乱响,像个移动的铁棺材。为了多挣点,我们常偷偷捎带些不走正规车站的散客,就在半路上下车。这活儿辛苦,但来钱比正经班车快。
今晚这一趟,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已经是后半夜,车在看不到尽头的国道上跑着,外面黑得像墨汁泼过。
大强握着方向盘,嘴里叼着烟,烟雾熏得他眯缝着眼。我坐在引擎盖旁边的位置上,数着今天收的皱巴巴的车票钱。
“妈的,这趟人少,又他妈要亏本。”大强啐了一口,烟灰掉在他油腻的工装裤上。
“少说两句,专心开车。”我头也没抬。我们夫妻感情早就磨没了,剩下就是搭伙挣钱,相互解决生理需求,还要玩得特别脏,特别变态才能满足的那种。话不投机半句多。
车灯像两把乏力的刀子,勉强切开前面一小段黑暗。路两边是望不到头的野地,偶尔有孤零零的坟包闪过,像蹲着的黑影。
到了一个约定俗成的上客点,是个荒废的岔路口,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大强减了速,踩下刹车。通常这里会有一两个去城里打工的人在等车。
车停稳了。外面只有风声,呜咽着刮过车窗。
“妈的,没人?”大强不耐烦地按了按喇叭。破喇叭声音嘶哑,很快被黑暗吞没。
我探出头往车门外看。惨白的车灯照亮了一小片地面,空荡荡的。
“走吧,可能不来了。”我说。
大强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准备挂挡。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车门边。
好像他不是从远处走来,而是从黑暗里直接渗出来的。
我吓了一跳,心脏咯噔一下。那是个男人,穿着件分不清颜色、款式很旧的中山装,脸色是一种很不正常的灰白,像是久病不起的人。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一股寒气,从他站着的地方丝丝缕缕地往车里钻。
“喂,上不上?快点儿!”大强吼了一嗓子,他没注意看,只当是普通乘客。
那人没吭声,动作有些僵硬地抬脚,踏上了车门台阶。然后,他低着头,慢慢走向车厢最后排的角落位置,坐下了。整个过程中,他没发出一点脚步声。
我心里那股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这荒郊野岭的,他打哪儿来的?
车重新开动了。我忍不住,借着调整后视镜的角度,偷偷往后瞄。
那个人蜷缩在最后一排最靠窗的阴影里,像个模糊的黑团。他一动不动,头低垂着,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根本就是个假的。
“看啥呢?又他妈惦记哪个小白脸了?”大强斜眼瞅我,嘴里喷着臭烘烘的烟味,一只手不老实摸到我的奶子上,用力掐了一把。他这人就这德性,粗俗下流,尤其在这种熬夜开车的时候,更喜欢说些浑话找刺激。
我用力打开他的手。“滚!开你的车!”
“装什么正经?屁股一撅老子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他嘿嘿笑着,又吸了口烟,悄悄对我说:“后头那孙子,上车连个屁都不放,别是个穷鬼,到时候赖车钱。”
我没接话。我心里想的是正常人大半夜坐车,总会抬头看看司机或者车厢环境,但那家伙,从始至终没抬过头。
车继续在黑夜里往前拱。仪表盘微弱的光映着大强油腻的脸。
我心神不宁,时不时就要瞟一眼后视镜。那个角落一直黑乎乎的,那个身影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完全没有变过。这很不正常,就算睡着了,也会因为车的颠簸而有些微晃动,但他没有,稳得像焊在了座位上。
我又想起他上车的动作,那种僵直,不像活人,倒像是……提线木偶。
这个念头让我打了个寒颤。
“喂,你觉不觉得……最后面那个人有点怪?”我忍不住,压低声音问大强。
大强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往后视镜瞥了一眼,低声说:“怪个鸟!穷鬼都这怂样。困了,别他妈瞎琢磨。”他伸手拧开了收音机,刺刺啦啦的电流声后,里面传出咿咿呀呀的老戏,在死寂的车厢里飘荡,更添了几分诡异。
我只好闭嘴,但眼睛却像被钉在了后视镜上。越看,心里越发毛。那片阴影太浓了,浓得化不开,好像能把那个身影彻底吞掉。车厢里的温度,不知何时降了下来,我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又开出去一段路,到了一个叫三里桥的地方。这里有几户零散的人家,平时也会有人在这里下车。车灯照见路边站着个拎着编织袋的女人,在招手。
大强停了车,打开门。女人裹着头巾,提着袋子上来了,嘴里念叨着:“谢谢师傅,这半夜三更的,可算等到车了。”
她投了钱,习惯性地往车厢里走,想找个位置坐下。她经过中间排座位,目光无意中扫向车厢最后排。
突然,她“啊!”地短促尖叫了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脸色唰地变得惨白,手里的编织袋“砰”地掉在地上。她也顾不上捡,惊恐万状地指着后排角落,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那……那是什么……东西?!”
我心头一紧,猛地扭头看去。
角落里,那个穿中山装的男人依旧低着头,蜷缩在那里。
“啥东西?那是乘客!鬼叫个屁!吓老子一跳!”大强没好气地骂道。
“不……不是……”女人浑身发抖,眼神里是极度的恐惧,她连连后退,差点摔倒,“他……他没有脸!”
这句话像一把冰锥,瞬间扎透了我的脊梁骨。没有脸?
大强也愣了一下,但他随即恼火起来:“放你娘的屁!半夜撞鬼了?胡说八道什么!爱坐坐,不坐滚下去!”
女人像是被吓破了胆,哪里还敢坐,她惊恐地看了一眼后排,语无伦次:“我……我不坐了!我不坐了!开门!快开门!”她甚至不敢去捡掉落的袋子,连滚带爬地冲下了车,身影很快消失在路边的黑暗里。
车门外,夜风呼呼地灌进来。
大强骂骂咧咧地关上车门,重新上路:“操,碰上个疯婆子!净耽误事儿!”
我却僵在座位上,手脚冰凉。那女人不像装的。她脸上的恐惧,是真真切切,快要溢出来的那种。没有脸……我猛地想起,那个“人”从上车到现在,确实一直低着头,我从来没看清过他的正面。而且女人说他没脸,他也不反驳,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我死死盯着后视镜里那个模糊的影子。恐惧像藤蔓一样缠住了我的心脏,越勒越紧。
大强大概也觉得有点邪门了,他关了收音机,车厢里只剩下发动机的轰鸣。他沉默地开了一会儿,突然压低说:“妈的,这路上不太平,听说前阵子前面那段路撞死过人。”
我声音发颤地问:“撞死……什么样的人?”
“谁知道,好像是个男的,穿得挺旧……哎,我跟你说的!”大强似乎意识到说漏了嘴,赶紧打住,烦躁地拍了下方向盘,“别听那疯婆子瞎咧咧!肯定是看花眼了!”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我几乎可以肯定,最后排那个“东西”,绝对不正常。撞死的男人,旧中山装……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指向一个让我毛骨悚然的结论。
我们这辆破车上,载了一个不是活人的“乘客”。
接下来的路程,成了煎熬。我不敢再明目张胆地看后视镜,只能用眼角的余光死死锁住那个角落。车厢里的空气好像凝固了,又湿又冷,压得人喘不过气。我总觉得,后颈窝有凉气在吹,好像那个“东西”就贴在我身后。可我每次猛地回头,它都还在原来的位置,一动不动。
大强也开始不安起来,他频繁地瞟后视镜,车速在不自觉中加快。他不再说下流话,嘴唇抿得紧紧的。我知道,他也怕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东边的天际开始泛出鱼肚白。快到终点站了,已经能看到远处城市边缘零星的灯光。
按照规矩,这些不在车站上车的散客,要在进站前的一个路口下车。
大强减慢了车速,犹豫着,似乎不想提醒那个“乘客”。他想直接开到车站,把这诡异的一页翻过去。
“喂……到……到地方了。”我鼓起勇气,声音颤抖地朝着车厢后面喊了一声。我的声音在空荡的车厢里显得异常微弱。
没有回应。最后一排那个身影,纹丝不动。
大强的额头渗出了冷汗。他咬咬牙,又提高了音量:“后面那位!下车了!到地方了!”
还是死寂。只有车轮压过路面的噪音。
大强踩下刹车,车晃晃悠悠地停在了路边。这里离车站还有一段距离,路边是杂草和一片小树林,天色还是灰蒙蒙的。
我们俩坐在前面,谁也不敢动,更不敢去后面查看。车厢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
沉默了几分钟。大强喘着粗气,猛地扭头,死死盯住车厢后方。他脸上横肉抽搐,突然冒出一股狠劲:“妈的!装神弄鬼!老子倒要看看是个什么玩意儿!”
他说着,竟然解开了安全带,抄起放在驾驶座旁边的一把大号扳手——那是他平时用来防身和敲打故障零件的——站起身,就要往后走。
“大强!别去!”我惊恐地抓住他的胳膊。一种巨大的不祥预感攫住了我。
“滚开!怂货!”他一把甩开我,眼睛因为恐惧和暴力冲动而发红,一步步朝车厢后面挪去。
我坐在位置上,浑身发抖,看着他的背影。车厢很暗,只有前面仪表盘的光和窗外微弱的晨曦透进来。
大强骂骂咧咧地,壮着胆,走到了最后一排。他举起扳手,对着那个蜷缩的身影:“喂!你他妈……”
他的话戛然而止。
他举着扳手的动作僵住了,像是被人按了暂停键。他直勾勾地看着那个角落,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像打摆子一样。我甚至能听到他牙齿打架的咯咯声。
然后,我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一幕。
大强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了血色,变得和后排那个“乘客”一样灰白。他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瞳孔缩成了两个针尖,里面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极致恐惧。他想尖叫,但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像是被扼住脖子的漏气声。
他看到了什么?那个“东西”的脸,到底是什么样子?
下一秒,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大强僵直的身体,突然开始扭曲。不是他自己在动,而是像有无形的手在拧麻花一样,粗暴地拧转他的肢体。我清晰地听到了骨头断裂的脆响,噼啪作响,在寂静的车厢里异常清晰。
他的脖子被扭到了一个不可能的角度,脸完全朝向了后背,眼睛还死死地瞪着,但已经没了光彩。他的胳膊和腿以反关节的方向弯曲着。
他没有发出一声像样的惨叫,整个过程快得吓人,只有令人牙酸的骨碎声和他喉咙里短暂的“嗬嗬”声。
然后,他像一摊烂泥一样,“噗通”瘫倒在了过道上。手里那把扳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鲜血,迅速从他扭曲变形的身体下面弥漫开来,染红了车厢地板。
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叫出声。眼泪和恐惧一起涌上来,堵住了我的喉咙。我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手脚麻木,动弹不得。
我坐在最前面,隔着大半个车厢,看着躺在血泊中、姿势无比诡异的大强的尸体。最后一排那个角落,阴影依旧浓重,那个穿着旧中山装的“乘客”,还维持着刚上车时的姿势,低着头,蜷缩着,仿佛刚才那恐怖的一幕与它毫无关系。
天,快亮了。外面的光透进来,车厢里的事物渐渐清晰。
我僵硬地转过头,看向前方。终点站城市的轮廓就在不远。我不能死在这里。我要活下去。
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几乎是爬着,从副驾驶座挪到了驾驶座。大强的血沾到了我的裤子上,黏腻冰凉。我颤抖着握住方向盘,挂挡,踩油门。破旧的大巴车发出一阵嘶哑的轰鸣,重新启动,朝着车站的方向缓缓驶去。
我不敢回头看。一眼都不敢。
车终于开进了车站的停车场。我拉起手刹,瘫在驾驶座上,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站里的工作人员和早起的乘客开始活动。有人看到我这辆破车进来,走了过来。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车门,跌跌撞撞地爬下车,脚一软,摔倒在地。
“救命……死人了……”我指着车厢,语无伦次地哭喊起来。
很快,车站骚动起来。有人报警,有人围了上来。几个胆大的工作人员爬上我的车去查看。
我被人扶到一边,有人给我倒了杯热水,但我手抖得根本拿不住。我蜷缩在长椅上,瑟瑟发抖,脑子里全是刚才那噩梦般的景象。
警察来了。他们上了车,很快又面色凝重地下来。拍照,拉警戒线。
一个看起来是头儿的警察过来问我话。我断断续续地,把经过说了一遍,从那个“人”在荒郊上车,到女人的尖叫,最后到大强诡异的死亡。我隐去了我们跑黑车拉散客的细节,只说是末班车。关于那个“乘客”,我只说它很怪,没看清脸,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的车。
警察记录着,眉头紧锁。他们显然不太相信我的说辞,但大强那离奇的死状,又让他们无法解释。
法医初步检查后说,大强的死因是全身多处粉碎性骨折和内脏破裂,像是被巨大的力量瞬间拧碎的。但车厢里除了我和大强,只有第三个人的脚印,是那个中途下车的女人的。而在最后一排那个角落,只提取到一些模糊的、无法鉴定的痕迹,座位上连一点温度都没有,仿佛从来没有人坐过。
调查持续了几天,没有结果。大强的死成了悬案。车站的人私下里传言,说我们撞邪了,拉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我卖掉了那辆破车,再也不开长途客车了。我在城郊找了个小工厂做饭的活儿,离人群远远的,独自活着。
只是,每个深夜,我都会从噩梦中惊醒,梦里总有一辆破旧的大巴,在无尽的黑暗里行驶,车厢最后一排,蜷缩着一个穿着旧中山装、永远低着头的影子。
后来,在这条跑长途的司机圈子里,慢慢多了一个口口相传的怪谈:半夜跑车,尤其是在那段老国道上,如果在一个荒废的岔路口,看到一个穿旧中山装、低头等车的人,千万别停车。因为那可能不是人。如果你让它上了车,它不会主动害别人,只会找那个对它不敬、想要动粗的人索命。
他们说,那是个很多年前在那段路上被撞死、一直没找到家的横死鬼,还在执着地等着车,要回家。
这个怪谈,在很多个疲惫的深夜里,被司机们用压低的声音讲述着,提醒着每一个在黑夜中赶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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