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婆娘王桂琴从老家带回一本旧书,说是在祖屋梁上发现的,从那以后,她就有点不对劲了。
“龟儿子,你轻点!弄痛老子了!”王桂琴一巴掌拍在我光膀子上,啪的一声,在夏夜闷热的院子里格外清脆。
我缩回手,嘴里嘟囔:“你个瓜婆娘,下手这么重。老子看你后颈窝沾了点灰,好心给你拍掉。”
“放你妈的屁,后颈窝有啥子灰?你就是手贱!”王桂琴扭过头,继续对着小方凳上的镜子梳头。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她还在那慢悠悠地梳,一把乌黑的长发被她梳得几乎要冒出火星子。
我躺在竹椅上,摇着蒲扇,眯眼瞅着自家婆娘。桂琴从她川北老家的祖屋回来三天了,带回来一本旧书,用蓝布包着,说是从老屋房梁上发现的,是祖上留下来的东西。自打那以后,她就有点神神叨叨的。
“那本书你到底瞅明白没有嘛?”我问,“一天到晚抱着看,看出藏宝图来了?”
王桂琴梳头的手停了一下,透过镜子瞥了我一眼:“你懂个锤子。这是老东西,有讲究的。”
“啥子讲究?教人半夜不睡觉,在院子里梳头的讲究?”我嗤笑一声,灌了口凉茶。
王桂琴没接话,继续梳头,一下,一下,动作机械得让人发毛。院子里只有梳子划过头发的声音,还有远处田里的蛙鸣。山里的夏夜,静得能听见月光落地的声音。
我觉得没趣,又有点莫名的瘆得慌。我起身凑过去,想看看那本被桂琴当宝贝似的书。书就放在镜子旁边,蓝布封皮已经褪色发白,边角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的黄纸板。书上一个字都没有,光秃秃的。
“怪球得很,一本无字天书?”我伸手要去摸,被王桂琴一把按住。
“莫动!”她声音尖利,把我吓了一跳。
“日你先人,吓老子一跳!摸一下能咋子?它还能咬人?”
王桂琴死死按着书,手指关节有些发白。她深吸一口气,语气软了点:“祖宗传下来的老物件,脆得很,你手脏,莫摸坏了。”
我悻悻地收回手,重新躺回竹椅,心里却画了个魂。桂琴以前不是这样的,泼辣是泼辣,但没这么神经质。自从看了那本破书,她白天蔫蔫的,没啥精神,一到晚上,尤其是子时前后,就格外清醒,眼神亮得有点不正常。
而且,她看那本书的时候,嘴里偶尔会无声地动几下,像在念什么,可书上明明半个字都没有。
更邪门的是,有天半夜我起夜,发现身边没人。我摸到院子里,看见桂琴背对着我坐在小板凳上,面前点着一根小小的白蜡烛。她不是在看书,而是把书摊开放在地上,自己垂着头,长发遮住了脸,一动不动。
那本书在烛光下,页面似乎不是完全空白的,上面有些极淡的阴影,像是什么图案,但看不真切。我当时汗毛就竖起来了,没敢吭声,悄悄退回屋里,一宿没睡踏实。
“桂琴,”我盯着夜空,状似随意地问,“你老家那祖屋,以前听说是你太爷爷那辈修的?没出过啥子怪事吧?”
王桂琴梳头的手又停了。院子里静了片刻,蛙声似乎也远了。
“能有啥子怪事?老房子而已。”她声音有点干。
“我咋听说,你祖上好像出过端公?”我继续试探。
“你听哪个砍脑壳的乱说!”王桂琴猛地转过身,脸在月光下有些发青,“莫球事乱打听!睡觉!”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小板凳。她一把抓起那本蓝布书,紧紧抱在怀里,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那股不安越来越浓。我认得那种眼神,那是沾上了不该沾的东西的人才有的眼神,慌乱,又带着点诡异的兴奋。
接下来几天,王桂琴越发古怪。她做饭经常走神,菜不是咸了就是忘了放盐。跟她说话,她常常慢半拍才反应。
更让我发毛的是,我好几次发现,桂琴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会用手指在桌上、地上,或者空气中,划拉一些我完全看不懂的、曲里拐弯的图案。那不像字,也不像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气。
我偷偷给老丈人打了个电话,拐弯抹角地问起祖屋和那本书的事。
老丈人在那头沉默了好久,才叹口气说:“老五啊,桂琴拿走的那个东西……唉,我也说不清,是我爹,也就是桂琴她太爷爷留下来的。老人家以前是有点名堂,但那东西邪性,好几代都没人敢动了,一直放在梁上。你……让桂琴莫要深究,赶紧处理掉,埋了或者烧了都好。”
“爸,那到底是啥子书嘛?”我急着问。
“不晓得,真的不晓得。只听老人模糊说过,叫什么‘观阴卷’还是啥子,反正不是给活人看的。”老丈人语气沉重,“你盯到桂琴点,我看她这回非要带回去,就觉得不对劲。”
挂了电话,我手心全是汗。“观阴卷”?不是给活人看的?我想起桂琴夜里对着无字书“阅读”的样子,后背一阵发凉。不行,得把书弄过来看看清楚。
这天下午,机会来了。王桂琴说要去镇上一趟买点东西。她前脚刚走,我后脚就溜进了我们睡觉的屋。我记得桂琴把书藏在了衣柜最底下,用衣服严严实实包着。
果然,那本蓝布书就在那里。我把它拿出来,放在桌上,心跳得厉害。我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打开蓝布包。
书皮是一种硬硬的材质,摸起来有点像某种鞣制过的薄皮,但不是牛羊皮的那种感觉,颜色是深蓝色,几乎发黑。我小心翼翼地翻开封面。
里面是泛黄的内页,纸质脆而薄。果然没有一个字。但和我之前远远瞥见的不同,在充足的光线下,我能看到纸上并非完全空白。每一页都布满了一种极淡、极复杂的暗红色纹路,像是用某种淡到极点的朱砂画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那些纹路扭曲、盘旋,组成一些难以名状的图案,有的像眼睛,有的像扭曲的人形,还有的完全无法形容,看久了让人头晕眼花,心里莫名地烦躁恶心。
我强忍着不适,一页页翻下去。图案似乎有种连贯性,但又完全看不懂在表达什么。翻到快中间的时候,我手一抖,书页里飘出一张对折的、更黄更脆的纸条。
我捡起来,小心展开。纸条上是毛笔写的字,墨迹已经淡褐,是那种老式的竖排繁体字。我勉强能认个大概:
“此书非阳间物,乃先祖侥幸自幽冥携出。无名,亦无文,唯有受契者,于特定光下,可见其形。切忌长久凝视,切忌心念沟通,切忌摹画其纹。久之,眼通幽冥,可见不可言说之物,神智渐为所蚀,终非人……后世子孙,慎之!慎之!”
落款是一个模糊的名字和日期,是民国年间。
我看得浑身冰冷。“可见不可言说之物”?“终非人”?桂琴这些天晚上,是不是就在“特定光下”看这些东西?她是不是已经“可见”什么了?所以她才会举止异常,画那些鬼画符!
我猛地合上书,用蓝布重新包好,放回原处。心脏怦怦直跳,我必须跟桂琴摊牌,必须把书处理掉!
晚上王桂琴回来,脸色比白天更差,眼神飘忽。我做了几个菜,两人默默吃着饭。
“桂琴,”我放下碗,尽量让语气平静,“我今天收拾屋子,看到你那本书了。”
王桂琴夹菜的手一顿,没抬头:“嗯。”
“那书……我看着邪门得很。你爸今天也打电话来了,说那东西不吉利,让赶紧处理了。”
“他晓得个屁。”桂琴低声说,声音有点哑。
“桂琴!”我提高音量,“你莫要犟!那本书根本就不是书!上面没字!只有些乱七八糟的图案!你爸说那是‘观阴卷’,不是给活人看的!你再弄下去要出事的!”
王桂琴猛地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那眼神冰冷陌生,带着一丝讥诮:“你看了?你看到啥子了?”
“我……我就看到些红道道,看得人头昏!”我被她的眼神吓住了,“桂琴,你听我一句,我们明天就把它烧了!好不好?”
“烧了?”王桂琴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笑,“晚了。”
“啥子晚了?”我心里咯噔一下。
王桂琴没回答,只是慢慢转过头,望向窗外浓重的夜色。她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眼神空洞。“老五,”她轻轻说,像在梦呓,“他们……其实一直都在。只是我们以前看不见。”
“哪个?哪个一直都在?”我汗毛倒竖。
王桂琴转回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怜悯和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你看不见的。但我能看见了。就在那儿,院墙边上,蹲着一个,黑乎乎的,没有脸……房檐上还挂着一个,长长的,像块破布……”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院子里月光皎洁,除了熟悉的农具和柴堆,空无一物。一股寒气从我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你疯球了!胡说八道啥子!”我猛地站起来,声音发颤。
王桂琴却不再理我,低下头,用筷子在饭桌上慢慢地划拉着,划出那种曲里拐弯的、让我心惊肉跳的图案。
从那天起,王桂琴彻底变了。她白天精神萎靡,畏光,总是躲在阴暗角落里。一到晚上就异常清醒,常常整夜不睡,要么对着空气喃喃自语,要么就用手指在空中、地上画那些鬼画符。
她说的“他们”也越来越具体,越来越恐怖。有时她会突然指着空荡荡的角落,对我说:“那个穿寿衣的老太婆又来看你了,就站在你背后。”吓得我魂飞魄散,却什么也看不见。
我带她去找过医生,医生看不出啥毛病,只说可能受了刺激,开了点安神的药,屁用没有。我想找端公神婆,又被桂琴激烈阻止,她说那些东西没用,而且“他们”会不高兴。
我被折磨得快疯了。我偷偷把书藏起来,甚至想过烧掉,但每次刚动这念头,或者刚碰到书,桂琴就会像有心灵感应一样,突然出现在我身后,用那种冰冷的眼神盯着我,让我不寒而栗。我感觉桂琴身体也越来越凉,大夏天的,挨着她像挨着一块冰。
这天晚上,天气异常闷热,没有一丝风。我睡到半夜,突然惊醒惊醒。摸旁边,空的。我心一沉,摸黑起来。
声音是从后院传来的。我蹑手蹑脚走到后门,透过门缝往外看。
月光下,王桂琴披头散发地站在后院中央,身上只穿了件白色的汗衫。
她面前的地上,摊开着那本蓝布书。书页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这一次,书上不再是空白,也不是淡淡的红纹,而是浮现出一些清晰无比的、扭曲蠕动的黑影,像是有生命一般在书页上流动!
王桂琴低着头,双手在空中快速舞动,划着那些复杂的图案。她不是在模仿,更像是在……操控!随着她的动作,书页上的黑影扭动得越发剧烈。
更恐怖的是,我隐约看到,那些黑影似乎有一部分脱离了书页,像淡淡的黑烟一样,缭绕在桂琴周围,甚至试图钻进她的口鼻!而桂琴的身后,月光投下的影子,不再是她一个人的形状,那影子膨胀、扭曲,边缘处伸出许多触手般的细小阴影!
我吓得魂飞魄散,几乎要叫出声。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就在这时,王桂琴突然停止了动作,猛地转过头,精准地“看”向了我藏身的方向!她的脸在月光下青白如同死人,一双眼睛只有眼白,看不到瞳孔!
“老五,”她开口,声音嘶哑重叠,像是有好几个声音同时在说话,“你来看‘他们’了……”
我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冲回屋里,反锁上门,用身体死死顶住,浑身抖得像筛糠。门外,传来桂琴低沉诡异的笑声,还有指甲刮擦木门的刺耳声音,持续了很久,才渐渐消失。
第二天天亮,我战战兢兢地打开门。院子里空无一人,那本蓝布书也不见了。我找遍了屋里屋外,都不见王桂琴的踪影。她就这么消失了,连同那本邪门的书一起。
村里人帮忙找了几天,一无所获。报警也没用,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人间蒸发了。只有我知道,她不是走了,可能是被书里的东西彻底带走了,或者……变成了它们的一部分。
事情过去了个把月,我渐渐缓过点神,但整个人都垮了。一天夜里,我睡不着,坐在院子里发呆。月光很亮,和桂琴消失那晚一样。我无意中一瞥,浑身血液都冻住了——在桂琴经常坐的那个小板凳旁边,泥地上,赫然出现了几个歪歪扭扭、曲里拐弯的图案,和桂琴之前画的一模一样!像是刚画上去的!
我头皮炸开,连滚带爬进屋里,再也不敢晚上去院子。后来,我陆陆续续在门板上、窗户纸上,甚至碗柜里,都发现过那种用指甲或炭灰划出的诡异图案。我知道,那不是桂琴回来了,是“他们”……或者变成了“他们”的桂琴,留下的印记。
没多久,我就变卖了家当,离开了村子,不知所踪。那本带来灾祸的“鬼书”也再未出现。
只是这川北的小山村里,又多了一桩怪谈。老人们茶余饭后说起,总会压低了声音:那本梁上取下的无字书呦,是勾魂的帖,谁看了,谁就能看见另一个世界的东西,看得久了,也就成了那个世界的人。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静谧的田野和连绵的青山上,炊烟袅袅升起,一切看起来安宁而美好。只有那些最深的老屋房梁上,或许还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等待着下一个好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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