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拐的“哒哒”声,逐渐成为医院走廊里一道熟悉的背景音。黄小磊移动的速度依旧缓慢,姿态也算不上美观,但那种专注于自身平衡、一步步向前挪动的身影,却透着一股令人动容的坚韧。
身体的疆域,正在一寸寸地被重新收复。他甚至开始尝试在无人搀扶的情况下,拄着拐杖独自站立一小会儿,感受着肌肉细微的颤抖和骨骼承重时传来的、既熟悉又陌生的酸胀感。每一次成功的短暂站立,都像一场微小的胜利。
陈治疗师开始引入更复杂的平衡训练和肌肉耐力训练。过程依旧痛苦,但黄小磊几乎是以一种近乎虔诚的态度在完成每一个动作。他将复健视为一种仪式,一种向过去告别、向未来宣誓的仪式。
李医生的沙盘里,那个拄着拐杖的小人,已经越过了桥梁的中段,正在向着对岸那片代表着“外部世界”的、摆放着学校、汽车等模型的区域缓慢移动。沙盘上空,那颗用细线悬吊的黄色光点,依旧静静地散发着微光。
然而,身体的进步并不能完全掩盖心理评估日的到来所带来的紧张气氛。这一天,由主治医生、心理专家李医生、一位资深康复师以及一位院方指派的独立评估官组成的团队,将对黄小磊的整体状况进行一次全面的阶段性评估。评估结果,将直接影响他下一步的治疗方案,以及……何时能够出院。
病房被临时布置得更加正式。黄小磊穿着干净的病号服,坐在床边,手心微微出汗。他看着几位神情严肃的医生和评估官,感觉自己像一件等待被检测的仪器。
评估从身体开始。主治医生查看了他所有的检查报告和影像学片子,详细询问了疼痛程度、睡眠、饮食情况。康复师则让他演示了拄拐行走、上下矮台阶等动作,仔细记录着他的稳定性、耐力以及步态存在的问题。
“骨折愈合情况良好,但软组织损伤和神经恢复需要更长时间。”
“肌力恢复至正常水平的百分之四十左右,平衡功能仍有显着缺陷。”
“疼痛控制尚可,但夜间仍会因体位变化或肌肉痉挛而痛醒。”
结论是:**身体机能恢复取得显着进展,但远未达到出院独立生活的标准,需持续强化复健。**
接着是心理评估。李医生主导了大部分问询,但独立评估官会不时插入一些问题,语气客观甚至有些冷硬。
“最近还会做噩梦吗?频率多少?”
“听到突然的响动,比如关门声,还会感到心慌吗?”
“对未来有什么具体的计划或想法吗?”
“如果看到电视上播放关于缅北或者诈骗的新闻,会有什么反应?”
问题直接而具体,像细针一样试图探入他尚未完全愈合的心理创口。黄小磊回答得有些艰难,词汇匮乏,时常需要李医生从旁引导和解释。他尽量避免去回忆那些血腥的细节,但评估官冷静追问的语气,依然会让他感到不适和轻微的窒息感。
李医生展示了他近期的沙盘照片和那本写满零碎词语和简单画作的笔记本,试图从侧面证明他正在尝试表达和建构。
“情绪趋于稳定,开始出现积极的、面向未来的意向表达。但仍存在明显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症状,对外界刺激敏感,社会交往意愿低,缺乏明确的生活目标感。”
结论是:心理创伤仍在恢复期,具有不稳定性,需要持续的专业心理支持和稳定的环境过渡。
综合评估结果很明显:仍需住院治疗,不建议近期出院。
这个结果在预料之中,但黄小磊听到时,眼底还是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他渴望离开这里,渴望呼吸医院之外的空气,但又深知自己并未准备好。这种矛盾的心情,让他更加沉默。
评估团队离开后,李医生单独留了下来。
“这个结果很正常,小磊。”她温和地说,“出院不是比赛,不需要抢时间。重要的是出去的时候,你是准备好了的,是能站稳的。”
黄小磊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床头的单拐上。
就在这时,黄雅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号码,脸色微微一变,快步走到走廊去接听。几分钟后,她回来,神色间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振奋和更加深重的忧虑的表情。
“小磊……刚才……是之前帮忙协调的警官打来的。”黄雅的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怕惊扰到什么,“他说……基于你之前提供的线索,以及他们后续的工作……他们……他们确认了其中一个……”她顿了顿,仿佛那个词很烫嘴,“……‘幸存者’的身份和位置。不是我们国家的,是另一个国家的年轻人。情况……很不好,但还活着。相关的国际营救通道,正在……正在尝试协调打通,非常非常困难,但……总算有一线希望。”
这个消息,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入了病房。
黄小磊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大了,呼吸骤然停止了几秒。幸存者……另一个年轻人……情况很不好……一线希望……
他提供的那些破碎的、痛苦的记忆碎片……那个水牢东侧的了望塔……真的……真的指向了一个真实的人?真的可能……带来一点点救赎的可能?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震撼席卷了他。不再是模糊的“可能有用”,而是切切实实的、关乎另一个具体生命的“一线希望”!
但同时,“情况很不好”和“非常非常困难”这几个词,又像冰水一样浇下来,让他瞬间感受到那份希望的脆弱和遥远,以及背后所代表的、那个人正在承受的可怕苦难。
希望与沉重,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同时砸在他的心上。
李医生也听到了这番话,她立刻看向黄小磊,观察着他的反应。
黄小磊的脸色变了几变,从震惊到茫然,再到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痛苦的表情。他没有说话,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地、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许久,他抬起头,看向李医生,又看向姐姐,声音沙哑而异常清晰地问:“那……我呢?我还能……做什么?”
我不是一件被评估后就可以搁置的物品。我经历了那些,我提供了线索,我与那个黑暗世界发生了联系。现在,那里可能有一个具体的人因为这点联系而露出一线生机,那我呢?我就只能在这里,等待着被评估是否“恢复良好”吗?
评估的结论是“需要持续治疗”,但他内心的某个声音,却在渴望一种更积极的、能与外部那场拯救产生连接的“方式”。
李医生瞬间理解了他话里的含义。她沉吟片刻,非常谨慎地回答:“你现在做的每一件事,让自己变得更强壮一点,心理更稳定一点,都是在做准备。只有你自己足够稳定,未来才有可能承载更多。至于其他的……”她看了一眼黄雅,“需要在绝对安全的框架下,由专业人士来判断和操作。”
黄雅也连忙点头:“对,小磊,警方那边会处理的,你千万别多想!你的任务就是养好身体!”
黄小磊不再说话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紧握的拳头,然后又缓缓松开。
评估的结果给他划定了现实的边界,而远方的消息又在他心中点燃了一簇无法忽视的火苗。一边是需要耐心和时间的漫长康复,一边是危急迫切、需要行动的外部救援。
他再次感受到那种熟悉的、被撕扯的感觉。只是这一次,撕扯他的不再是过去的恐惧,而是现在与未来、自身与他人、等待与行动之间的矛盾。
他默默地拄起拐杖,站起身,对李医生和姐姐说:“我……想去复健室。”
他需要动起来。需要在身体的疲惫中,去消化这过于沉重的消息,去思考自己在这个庞大而复杂的棋局中,究竟能扮演一个什么样的、微小的角色。
评估认定他尚未准备好。
但内心的某个部分,似乎已经无法安于只是“被准备”了。
那条连接着他与深渊的、无形的线,因为远方一个陌生人的一线生机,忽然被绷紧了,传来阵阵令人心悸的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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