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的风,带着城市边缘尘土的干燥气息和远处隐约的尾气味,吹拂在脸上。黄小磊拄着单拐,身体微微前倾,依靠着冰冷的金属栏杆,才能在高处的风中保持住那一点摇摇欲坠的平衡。
俯瞰下去,城市像一幅巨大而繁杂的沙盘。车辆如同移动的甲虫,行人渺小如蚁,按照某种无形的规则流动着。这种视角带来的,不是掌控感,而是一种更深的疏离和茫然。他身处其中,却又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玻璃隔绝在外,那些喧嚣和忙碌与他无关。
李医生站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沉默地守护着,没有打扰他这片刻的、艰难的独立。
“那些……最后会怎么样?”
他之前的问题,关于南方,关于那些看不见的苦难与挣扎,依旧悬浮在空气中,没有得到,也无法得到确切的答案。
李医生的回应——“只要还有人记得,还有人愿意去看,去努力……事情,就不会停留在最坏的样子”——像一颗种子,落入他荒芜的心田,暂时还看不到生机,却也没有死去。
他在天台上站了将近十分钟,直到伤腿开始剧烈抗议,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才不得不喘息着,慢慢坐回轮椅。就这么短短的十分钟,却耗去了他巨大的心力,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但某种变化,已经悄然发生。回去的路上,他看着电梯镜面里自己苍白却带着一丝倔强的脸,看着那根靠在轮椅边的单拐,眼神不再完全是空洞的。
第二天,他向陈治疗师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我想……学着自己上下车。”他指的是那种无障碍出租车。
陈治疗师有些惊讶,随即露出赞许的神色:“好!有志气!这可比走路难,但练成了,你就真能自己出去闯闯了!”
于是,复健室里多了一项新的、充满挑战的训练项目。模拟的车门高度、轮椅与座椅之间的转移、如何放置拐杖、如何发力避免伤腿承重过多……每一个细节都需要反复练习,伴随着无数次失败、险些摔倒和碰撞。黄小磊却咬着牙,一遍遍尝试,仿佛这项技能关乎生死存亡。
与此同时,他对那部陈会长给的手机,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不再只是将其视为一个紧急情况下的求救工具,而是开始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使用它最基本的功能。他让姐姐教他如何浏览新闻网页(避开所有可能引发刺激的社会新闻版块),如何查看天气预报,甚至如何使用地图软件。
当他第一次在地图软件上,输入“缅甸”两个字,看着屏幕上那片狭长的、绿色的区域在国境线之外展开时,他的呼吸停顿了几秒。手指颤抖着放大、再放大,尽管地图的细节无法显示那些罪恶的园区,但那个大致的方向,与他记忆中的噩梦之地重合了。
接着,他像是着了魔一样,又输入了“西非”,看着那片广袤的、陌生的、标注着各种奇怪地名的大陆在屏幕上呈现。陈会长无意中透露的消息和电视新闻里的画面,与李医生地球仪上的指点和警方姐姐只言片语中流露的凝重,在此刻诡异地串联了起来。
阴影,真的在移动。蔓延向一个他无法想象的、更遥远的深渊。
一种前所未有的、宏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个人的苦难,在这张世界地图上,渺小得如同尘埃。但同时,一种奇异的责任感也随之滋生——他似乎是少数真正“见过”那黑暗一角、并且侥幸逃脱的人之一。这种“见过”,本身就像一种无法推卸的债务。
他关闭了地图,久久地坐在床边,望着窗外。
几天后,李医生带来了一本厚厚的、带有大量图片的书籍——《世界地理图册》。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书放在他的床头。
黄小磊开始一页一页地翻看。他看得很慢,目光在那些壮丽的自然景观、奇异的城市风貌、不同肤色人群的脸上停留。世界太大了,好的,坏的,美丽的,残酷的,都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他的沙盘,也因此悄然改变。他不再仅仅局限于那座桥梁和周围的模型。他开始用一些蓝色的布料代表海洋,用不同颜色的沙子代表各大洲的粗略轮廓。那个代表他的小人,被他放在了“亚洲”的某个位置,而手指,却指向了遥远的“非洲”。
一个懵懂的、关于世界性苦难与关联的认知,正在他心中缓慢地、艰难地成型。
然而,现实的打击来得更快。警方那边关于“幸存者”营救的努力,在经历了短暂的希望之后,传来了令人沮丧的消息:由于对方内部管控突然极度加强,原定极其脆弱的营救通道被迫中断,尝试失败!所有外部人员必须立刻撤离相关区域,以避免更大风险!
消息传到李医生这里时,她正在陪黄小磊做沙盘。她接完电话,沉默了很久,才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将这个结果告诉了黄小磊。她强调了行动的艰难和警方已经尽了最大努力,试图淡化失败带来的打击。
黄小磊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慢慢放下了手中那个代表“幸存者”的小人模型(他之前偷偷用橡皮泥捏了一个模糊的人形),然后,用手指,将沙盘上代表“非洲”区域的沙子,缓缓抹平了。
一个无声的、绝望的动作。
希望燃起,又熄灭。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残酷的折磨。
李医生感到一阵心痛,不知该如何安慰。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黄小磊在抹平了“非洲”之后,并没有陷入崩溃或更深的沉默。他抬起头,看着李医生,眼睛里有泪光闪烁,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破碎后的坚定。
他拿起那个被他抹平的小人,放在手心,看了很久。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用刚刚学会还不熟练的手语,比划着:
“他(她)……还在……那里。”
接着,他指向沙盘上被抹平的非洲,又指向缅甸的方向,最后指向自己的心脏。
“我……记得。”
最后,他再次做出了那个代表“我不会忘记”的、捶胸并向前推出的手势。
动作缓慢,却带着千钧之力。
他没有能力去拯救谁,他甚至无法完全拯救自己。但他可以记住。记住那个陌生的幸存者,记住所有仍在受苦的人,记住罪恶蔓延的方向。
记忆,在此刻,不再仅仅是痛苦的负担,而成为了一种反抗的方式,一种联结的纽带,一种沉重的责任。
李医生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看着他眼中的泪光和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重坚定,忽然明白,评估报告上那些“ptSd”、“社会功能受损”的结论,或许无法定义他真正的状态。
他正在以一种外人无法完全理解的方式,进行着一场孤独而壮烈的内心重建。他将个人的创伤,放置到了一个更广阔的、充满苦难的世界图景中去理解,从而找到了一种背负着伤痛继续前行的、近乎悲壮的意义。
高处的风声,让他看到了世界的辽阔与复杂。
远方的重量,几乎将他压垮,却也让他找到了一个支点。
他拿起那本《世界地理图册》,翻到非洲那一页,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国名和地形,手指无意识地在上面划过。
然后,他拿起笔,在本子上写下了一个新的、歪歪扭扭的词:
“地图。”
他需要更多的地图。不仅是地理的,更是关于黑暗、关于人性、关于如何在那片巨大的阴影中,辨认方向的地图。
离院的日子依然没有确定日期。
但他内心的旅程,已经先于他的身体,驶向了波涛汹涌的、未知的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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