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顶层的出租屋,窗户敞开着,傍晚的风卷着楼下王记面馆孜然羊肉的霸道香气、张阿婆熬中药的苦涩,还有隔壁小夫妻红烧肉甜腻的酱香,一股脑儿涌了进来。空气粘稠得像一锅大杂烩。
厉战坐在窗边的旧折叠桌前。桌上摊着那部被他彻底拆解成零件的黑色卡片相机,旁边是包裹着微型信号发射器的旧报纸团。他手里捏着一片相机碎裂的液晶屏碎片,边缘锋利,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冰冷的断口,思绪却像被风吹散的烟雾,无法聚焦。
“笃笃笃。”
三声轻微、带着特殊韵律的敲门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屋内的凝滞。
厉战猛地回神!身体瞬间绷紧,如同受惊的猎豹!他几乎是本能地攥紧了那片锋利的碎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死死钉在紧闭的、布满锈迹的铁门上!
谁?!
楼下的喧嚣依旧,但这三声敲门却像带着绝缘层,清晰地穿透了所有噪音,精准地敲在他的神经末梢上。这韵律……太熟悉了。医院里,她就是这样敲门的。
林薇?她怎么会找到这里?
一股冰冷的警觉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他。他无声地起身,动作因为左腿的护具而显得有些滞涩,但每一步都踩在无声的阴影里,如同捕猎前的豹子。他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门后,身体紧贴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屏住呼吸。右手的碎片尖刃朝外,肌肉绷紧,蓄势待发。
“厉队长。”门外传来林薇的声音。清冽,平静,带着一种穿透门板的穿透力,和医院里、幼儿园里并无二致。“是我,林薇。”
确认了。厉战紧绷的神经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加警惕。他透过老旧猫眼那模糊的鱼眼视野向外看。门外楼道昏暗的灯光下,林薇的身影被扭曲拉长,但依旧清晰。她穿着那件米白色的羊绒衫(不是职业套装),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手里没有公文包,也没有仪器盒,只拎着一个……超市的白色塑料袋?袋子看起来有些沉,里面装着几个方方正正的盒子轮廓。
她来干什么?送药?还是……别的?
厉战没有开门,也没有回应。像一块沉默的石头,贴在门后的阴影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门外林薇平稳的呼吸声,和楼下隐约传来的市声。
沉默持续了十几秒。
“看来,”林薇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静,听不出丝毫被拒之门外的尴尬或恼怒,反而带着一丝了然,“厉队长的‘警戒区’范围,比我想象的还要严密。”她顿了顿,似乎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微不可闻。“东西我放门口了。是一些外敷的药膏,还有你之前……落在我车上的东西。”
落下的东西?厉战眉头紧锁。他什么时候在她车上落过东西?
“使用方法贴在盒子上。按时用药,对恢复有好处。”林薇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种医生叮嘱病人的平淡口吻,“另外,厉队长,”她的语气似乎加重了一分,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提醒意味,“最近……风大。关好门窗。”
说完,门外响起了塑料袋放在水泥地上的窸窣声。接着,是林薇转身离开的脚步声,清脆的高跟鞋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楼梯口。
厉战依旧贴在门后,一动不动。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楼道里只剩下死寂,他才缓缓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肌肉一点点松弛下来,攥着碎片的手指也缓缓松开,锋利的边缘在掌心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
他保持着高度戒备的姿态,又等了足足五分钟。确认外面再无任何动静,他才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拧开了门锁。
“吱呀——”
老旧的铁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楼道里昏黄的灯光流淌进来。门口的水泥地上,静静地放着一个白色的超市塑料袋。
厉战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瞬间覆盖了门口地面、楼道上下、甚至对面紧闭的房门。没有异常。只有张阿婆家飘出的中药味更加浓郁。
他迅速弯腰,一把抓起那个塑料袋,动作快如闪电,随即退回屋内,“砰”地一声关上门,反锁。后背重新抵住冰冷的铁门,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
他走到窗边的折叠桌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微光,打开了塑料袋。
里面是几个药店的纸盒,上面贴着打印的标签:“活血化瘀膏”、“祛疤凝胶”。还有一个扁平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硬纸盒。
厉战拿起那个硬纸盒,入手有些分量。他撕开胶带,打开盒盖。
里面躺着的,赫然是几天前他在面馆门口,用粗瓷碟子砸出来、后来又被他拆解掉信号发射器的那部黑色卡片相机!此刻,它已经被重新组装好,碎裂的屏幕被一块同样大小的、崭新的透明亚克力板替代,虽然显得怪异,但至少恢复了完整。相机旁边,还放着一张折叠起来的便签纸。
厉战拿起便签纸展开。上面是几行打印出来的宋体字,简洁、冰冷:
信号源已清除。 原件已销毁。 存储卡内容:街景与无关人员面部(已做模糊处理)。 建议:保持警惕。某些“秃鹫”的嗅觉,比你想象的更灵敏。 药膏每日两次,薄涂患处。
没有落款。但那简洁到近乎刻板的行文风格,和那句带着特定指向性的“秃鹫”(暗指黑石),答案不言而喻。
厉战捏着那张便签纸,指尖冰凉。相机是她送回来的?她不仅知道他拆了相机,清除了信号源,还帮他处理了可能暴露他身份或牵连无辜者的存储卡内容?甚至……还替他把这破烂重新拼凑起来?
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她一直在监视他?还是……她拥有某种他无法想象的资源和渠道?
那句“保持警惕”的提醒,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警告。一种“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默契。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升起,沿着脊椎迅速蔓延至全身。林薇的形象在他心中变得更加模糊而危险。她不再是那个带着清苦药味的心理医生,更像一个游走在他认知边缘的、深不可测的谜团。那抹孤绝的红梅,此刻仿佛带着灼热的温度,烙印在他的意识里。
他放下便签纸,拿起那部被“修复”的相机。冰冷的金属外壳,崭新的亚克力板摸上去光滑平整。他下意识地按下开机键。
屏幕亮了。没有碎裂的痕迹,显示着正常的待机画面。镜头似乎也被清理过,没有油污。他翻看着里面仅存的几张照片,果然如便签所说,是一些模糊的街景和打了马赛克的人脸,没有任何指向性信息。
厉战的目光落在相机侧面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划痕上——那是他拆卸时留下的痕迹。林薇连这个都注意到了?她的观察力……或者说,她对这台相机的了解程度,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他放下相机,拿起那几盒药膏。药味透过纸盒散发出来,和他床头那支霸道精油的气息有些相似,但更温和一些。他拆开“活血化瘀膏”的盒子,里面是几支铝管和一张打印的说明书。说明书的空白处,被人用娟秀的黑色钢笔字,手写补充了一句:
指关节旧伤亦可薄涂,配合按摩,可缓解僵硬。
厉战的视线凝固在那行娟秀的小字上。他的指关节……昨夜在墙壁上撞击留下的新鲜擦伤,还有更早的旧伤痕。她连这个都知道?在医院换药时看到的?还是……更早?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被看穿的冰冷感,被掌控的警惕感,混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被精准关照到的异样感。像冰冷的刀锋上,意外地沾了一滴温热的蜜糖。
他烦躁地将药膏盒子扔回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目光落在桌角那个被遗忘的、装着橘子的红色小布袋上。那是圆圆给的。
他走过去,拿起布袋。粗糙的布料下,橘子饱满的触感依旧。他沉默了几秒,解开袋口的抽绳,从里面拿出一个最大最红的橘子。橘皮光滑,带着清新的甜香,在满屋的药味和灰尘气息中,显得格外鲜活。
他笨拙地剥开橘皮。橘皮的油腺破裂,浓郁的、带着阳光味道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冲散了空气里那些冰冷的、危险的、令人窒息的疑云。橘瓣饱满多汁,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他掰下一瓣,塞进嘴里。牙齿咬破薄薄的橘膜,冰凉的、酸甜的汁液瞬间在口腔里炸开,带着一种平凡而强大的生命力,顺着喉咙滑下。
很甜。
他站在窗边,慢慢地咀嚼着。楼下,老赵的大嗓门又在面馆门口响起,似乎在跟谁争论着什么。隔壁的红烧肉香味似乎更浓了。张阿婆熬中药的罐子发出咕嘟咕嘟的轻响。
城市的灯火在窗外流淌,映照着他沉默的身影。嘴里是橘子纯粹的酸甜,鼻端是橘皮残留的清香,而意识深处,那抹孤绝的殷红红梅,林薇清冽平静的声音,还有那部被“修复”的冰冷相机,如同几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他心底那片名为“生活”的泥沼里,激烈地翻腾、碰撞。
橘子的甜香,暂时盖过了清苦的药味。但厉战知道,那冰冷的暗流,从未真正退去。它只是潜入了更深、更暗的地方,等待着下一次汹涌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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