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园新一周的清晨，空气里还残留着夜雨的湿凉，混合着新翻泥土和消毒水的味道。崭新的合金大门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厉战站在大门内侧的保安亭旁，深蓝色的制服熨烫笔挺，左腿的支撑带隐藏在裤管下，行动间已几乎看不出滞涩。
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雷达波，习惯性地覆盖着大门外的街道。对面树荫下，那个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妈妈依旧在，今天换了件鹅黄色的开衫，逗弄孩子的动作依旧显得刻意而生硬。远处天桥上，背着双肩包、拿着单反相机的年轻人没有出现。但那种被窥伺的感觉，如同附骨之疽，并未完全消失——斜对面住宅楼五楼西侧那扇紧闭的窗帘后，冰冷的“眼睛”或许正透过某种设备，无声地注视着这里。
孩子们像一群刚出巢的雏鸟，叽叽喳喳地涌向大门。家长们脸上带着周一早晨特有的忙碌和些许疲惫，目光掠过厉战时，依旧带着那种复杂的混合情绪——感激、敬畏，以及一丝难以消除的疏离。
“厉叔叔早！”豆豆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差点撞到厉战的腿，被他不动声色地用脚尖轻轻抵住肩膀拦住。
“慢点。”厉战的声音低沉，没什么起伏。
豆豆嘿嘿一笑，毫不在意，仰着小脸：“厉叔叔！我周末用乐高搭了个超级堡垒！带机枪的！比你的厉害！”他挥舞着小拳头，一脸“快夸我”的得意。
厉战的目光扫过豆豆兴奋的小脸，又越过他，精准地捕捉到街角一个原本靠着电线杆看报纸的男人，在豆豆冲过来时，似乎极其自然地调整了一下站姿，报纸的角度也微微偏转。威胁等级：低，但持续关注。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了豆豆的“战绩汇报”。
豆豆心满意足，蹦跳着跑开了。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SUV无声地滑到路边停下。车门打开，林薇走了下来。
她今天换了一身炭灰色的职业套裙，剪裁极为利落，衬得肤色愈发白皙。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圆髻，露出清晰的下颌线和修长的脖颈。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如常。她手里拎着那个熟悉的黑色皮质公文包，步履从容地走向大门。
厉战的目光与她短暂相接。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如同深潭，没有任何额外的情绪传递，仿佛几天前那个在出租屋门口放下药袋、发出警告的人不是她。只是在目光交错的一刹那，厉战似乎捕捉到她镜片后的眸光，极其细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朝着斜对面住宅楼五楼西侧的方向，快速闪动了一下。
一个极其隐蔽的警示信号。
厉战的心脏猛地一缩！面上却依旧冷硬如铁，没有任何回应。他沉默地按下开门按钮。合金大门无声滑开。
林薇步履未停，径直走入园内，带起一阵极淡的、混合着清苦药味和某种冷香的微风。
危机感如同冰冷的针尖，瞬间刺破了清晨略显慵懒的氛围。厉战的全部感官瞬间提升至战斗状态。表面的平静下，肌肉微微绷紧，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以更高的频率和更深的穿透力，重新评估着大门外的一切。
那个推婴儿车的女人看报纸的男人街角新停的一辆银色轿车……所有细节被瞬间捕捉、分析、归档。大脑如同超频运行的处理器，过滤着海量的信息流。斜对面五楼的那只“眼睛”，此刻仿佛带着灼热的温度，死死地钉在他的感知里。
上午的体能活动课时间。操场上喧闹无比，孩子们在老师的带领下玩着“彩虹伞”游戏，尖叫声、笑闹声汇成一片高频率的音浪。
厉战没有像往常一样待在保安亭或固定点位。他像一个沉默的幽灵，拖着那条受过伤的腿，以一种看似随意、实则精准控制的巡逻路线，缓慢地穿梭在操场的边缘地带。目光每一次扫过围墙、树丛、以及斜对面那栋楼的方位，都带着冰冷的审视。
他的巡逻路线，有意无意地，总是能将几个玩得最疯、最容易脱离老师视线的孩子，纳入自己最直接的干预范围之内。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道无形的屏障。
活动间隙，孩子们排队去喝水。一个小男孩跑得太急，脚下被自己绊倒，眼看就要一头磕在水龙头坚硬的金属底座上！
就在孩子重心彻底失去、惊呼声尚未出口的刹那！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如同凭空出现般，精准无比地垫在了他的额头与水龙头之间！
“砰。”一声沉闷的轻响。
孩子的小脑袋撞在了厉战的手掌心，力道不小。厉战的手臂纹丝不动，仿佛那不是一只血肉之手，而是一块浇筑的钢铁。
小男孩懵了一下，抬起泪眼汪汪的眼睛，看到的是厉战那张毫无表情、却莫名让人安心的冷硬面孔。
“看路。”厉战收回手，声音依旧硬邦邦的，掌心被撞得微微发麻，但他仿佛毫无知觉。
小男孩吸了吸鼻子，忘了哭，小声说了句“谢谢厉叔叔”，爬起来又跑去玩了。
厉战甩了甩手腕，目光再次锐利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回斜对面五楼那扇窗户。窗帘依旧紧闭。但他能感觉到，那只“眼睛”一定看到了刚才的一幕。是在评估他的反应速度？还是在寻找其他破绽？
午休时间。孩子们被安排在小床上睡觉。光线昏暗，房间里弥漫着幼儿特有的、混合着奶味和阳光味道的温暖气息。轻柔的催眠曲在空气中流淌。
厉战靠在走廊墙壁的阴影里，闭目养神。但耳朵却如同最灵敏的声纳，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声响——孩子们的呼吸声、翻身时小床的吱呀声、窗外遥远的车流声……以及，某种极其微弱的、几乎被环境噪音完全掩盖的、规律性的电子蜂鸣音？
那声音非常微弱，频率极高，断断续续，像是某种电子设备待机或信号传输时的噪音。来源……似乎就在这片午睡区域内？
厉战的双眼猛地睁开！眼底没有丝毫睡意，只有冰冷的锐光。他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如同石化般静止，将听觉的灵敏度提升到极致，仔细分辨着那微弱噪音的准确来源。
最终，他的目光锁定在靠窗位置、豆豆的小床底下。那里放着一个蓝色的小书包。
他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动作轻得像一道影子。在豆豆平稳的呼吸声中，他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拉过那个小书包。手指隔着帆布面料仔细摸索。
在书包侧面的一个小口袋里，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硬物。很小，大约指甲盖大小，薄薄的。
他轻轻拉开拉链，用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将那个硬物夹了出来。
那是一个伪装成彩色卡通糖果贴纸的微型电子装置！背面还有残留的不干胶。做得极其逼真，但厉战指尖感受到的冰冷金属触感和极其轻微的、规律的震动感，暴露了它的本质——一个微型窃听器或者定位信标！
“秃鹫”的手，竟然已经伸到了孩子的书包里？！他们想监听什么？幼儿园的日常？还是……利用孩子作为接近他的跳板？
一股冰冷的暴戾瞬间冲上厉战的头顶！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他几乎要下意识地将这个恶心的东西捏碎！
但下一秒，他强行压下了这股毁灭的冲动。不能打草惊蛇。
他保持着跪姿，目光冰冷地扫视四周。孩子们都在熟睡，老师也在打盹。他迅速从自己保安制服的内兜里，摸出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扁平的强磁铁——过去用来干扰某些电子引信的小工具。
他将强磁铁紧紧地吸附在那个伪装的“糖果”窃听器背面。那极其微弱的蜂鸣声和震动感瞬间消失了。强大的磁场干扰了它的正常工作。
厉战面无表情地将被干扰的窃听器重新塞回豆豆书包的侧袋，拉好拉链，将书包放回原处。整个过程无声无息，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站起身，重新退回到走廊的阴影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底翻涌着冰冷的杀意和一种被严重触犯底线的暴怒。他们竟然敢利用孩子？！
下午，心理干预小组活动。林薇带着几个情绪依旧不太稳定的孩子，在安静的感统教室里做沙盘游戏。
厉战巡逻经过感统教室的门口。门开着一条缝。他听到林薇清冽平静的声音，正在温柔地引导一个孩子：“……你看，这个小骑士很勇敢，他把可怕的怪兽挡在了城堡外面，保护了所有人，对不对？”
厉战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转头，但能清晰地想象出教室里那幅画面。骑士。怪兽。城堡。保护。
他继续向前巡逻，面无表情。只是握着橡胶警棍的手指，收紧了一下。
放学时分。人流涌动。厉战如同礁石般立在门口，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接孩子的家长和门外的一切动静。
豆豆牵着他妈妈的手，蹦蹦跳跳地走出大门。经过厉战身边时，他忽然挣脱妈妈的手，跑到厉战面前，神秘兮兮地从小口袋里掏出一颗包装鲜艳的水果糖，塞进厉战那只垂在身侧、刚刚捏碎过窃听器信号的大手里。
“厉叔叔！给你糖吃！甜的！”豆豆笑得眼睛弯弯，然后不等厉战反应，又跑回妈妈身边，拉着妈妈的手走了。
厉战僵硬地站在原地，摊开手掌。掌心那颗水果糖，塑料糖纸在夕阳下反射着廉价而刺眼的彩色光芒，糖体隔着包装纸散发出人工香精的甜腻气味。
糖果。又是糖果。一个天真无邪的馈赠，一个隐藏着冰冷窃听器的伪装。
孩子的善意与“秃鹫”的恶毒，以如此荒谬而残酷的方式，同时呈现在他的掌心。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再次投向斜对面五楼那扇紧闭的窗帘。夕阳的金辉给那扇窗户涂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泽，仿佛里面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住户家庭。
但厉战知道，那温暖的假象之下，隐藏着冰冷的镜头和无声的监听。
他的手指缓缓收拢，将那颗廉价的水果糖紧紧攥在手心。彩色糖纸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如同毒蛇爬过枯叶。
橘子的清甜早已遥远。药膏的灼热也已冷却。此刻，只有掌心这颗廉价水果糖甜腻的香气，混合着无声硝烟的冰冷铁锈味，在他的感官世界里，尖锐地交织、碰撞。
烟火人间之下，冰冷的战争，早已悄然升级。而战场，就在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笑脸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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