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季报的数字在屏幕上跳跃时,张博涛的指尖还沾着铅笔灰的涩感。投资部的百叶窗斜斜切开午后阳光,在折线图上投下长短不一的光影,像串被剪断的项链。前台小姑娘敲开玻璃门时,他正盯着一组波动率数据皱眉,红烫金的信封突然闯入视线,惊得他抬头 —— 窗外的梧桐树不知何时已褪成焦糖色,风卷着枯叶在窗台上打旋。
\"张经理,您的快递。\"
请柬上的卡通新人笑得憨态可掬,新娘头纱的金粉在光线下流转,新郎歪歪扭扭的领结活脱脱是邢军翔的写照。张博涛摩挲着右下角的签名,笔尖划过纸面的力道时轻时重,有几处甚至戳破了卡纸。这潦草字迹里藏着的横冲直撞,让他忽然想起一年前的西藏。
他们是西藏旅游时认识的。那天他踩空石阶崴了脚,是邢军翔背着他走了三公里山路,宽厚的肩膀隔着冲锋衣都能感受到热度。后来在藏北草原遭遇狼群,也是邢军翔抄起工兵铲站在他身前,吼声响得能震落帐篷顶上的霜。这人是他的救命恩人,别说只是婚礼,哪怕是要翻越唐古拉山,他也会准时出现。
手机屏幕亮起时,锁屏壁纸的合影在阳光下泛着白边。海拔五千米的唐古拉山口,两个裹着同一条藏青围巾的年轻人正往界碑上靠,邢军翔冻得发紫的嘴唇咧成傻笑,相机定格的瞬间突然扯开嗓子喊:\"等我结婚,伴郎必须是你!咱们要喝遍藏区的青稞酒,喝到看见星星跳舞!\"
请柬边缘的金粉簌簌落在键盘上,像谁撒了把碎星。张博涛忽然想起邢军翔在羊卓雍措捡的那块羊脂玉,被红绳系着挂在越野车后视镜上,阳光穿过玉石时,会在车窗上投下流动的光斑,像一汪碎掉的湖。
婚礼当天的城郊生态园,停车场的豪车排到了国道边。张博涛刚停稳车,浓郁的薰衣草香就呛得他皱眉 —— 比他在普罗旺斯见过的花田还要馥郁,香得有些不真实。修剪整齐的草坪像块翡翠毯,穿礼服的小孩在假山瀑布前追逐,人造水流声盖过了远处的婚礼进行曲。
邢军翔站在拱门左侧,黑色西装的肩线明显宽了两码,袖口卷了三层还晃荡。他比三年前胖了不少,腰带勒出的弧度让白衬衫第三颗纽扣岌岌可危,眼角的皱纹笑起来像圈涟漪。看见张博涛的瞬间,他眼里倏地窜起簇火苗,却在王莉投来目光时骤然熄灭,只剩下灰烬般的黯淡。
\"来了?\" 他声音裹着喉糖的甜腻,递烟的手在半空顿了顿。烟卷在指间转了半圈,过滤嘴被捏得变了形,\"路上堵吗?\"
\"还行,高速没堵车。\" 张博涛接过烟,注意到他无名指上的金戒指磨出了亮痕,\"怎么没提前说?我好准备准备。\"
邢军翔的笑僵在脸上,刚要开口就被打断。穿红色礼服的女人踩着十厘米高跟鞋走来,水钻裙摆扫过草坪带起香风,珍珠项链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撒了把碎玻璃。
\"愣着干嘛?李总他们到了,快去招呼啊。\" 王莉没看张博涛,指尖在邢军翔胳膊上戳了戳,\"你这朋友是做什么的?看着挺年轻。\"
\"博涛在投资公司工作,手底下管着不少钱呢。\" 邢军翔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点刻意的炫耀。
王莉这才抬眼看张博涛,下巴微微扬起:\"哦?那以后做投资可得请教您。军翔这脑子,除了玩户外啥也不懂。\" 她说话时,珍珠项链在领口晃来晃去,像条不安分的小蛇。
张博涛笑笑没接话。他看见邢军翔悄悄把西装扣子系好,试图遮住凸起的肚子,那动作让他想起纳木错遇到的藏民,总爱把袍子裹得紧紧的,生怕风偷走体温。
宴会厅的水晶灯晃得人眼晕。张博涛被安排在朋友桌,邻座是位穿冲锋衣的中年男人,据说和邢军翔是徒步时认识的。对方正唾沫横飞地讲邢军翔在墨脱雨林的糗事:\"那家伙为了追只蓝喉太阳鸟,差点掉进蚂蟥堆里,最后抱着棵望天树喊救命,嗓子都喊劈了......\"
笑声里,张博涛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主桌。邢军翔正给丈母娘剥虾,左手扶着虾身,右手捏着虾尾,动作慢得像在进行什么仪式。虾壳剥得干干净净,他却没直接递过去,而是先放在自己盘子里,用纸巾擦了擦虾身的水分,才小心翼翼地放进王莉母亲碗里。
这个场景让张博涛喉头发紧。他想起羊卓雍措湖边,邢军翔为了捡被风吹走的帽子,穿着速干衣就跳进冰湖。那时湖水刚化冻,他游回来时嘴唇冻成青紫色,却举着帽子大笑,水珠顺着发梢滴进眼里,亮晶晶的像含着星星。\"你看,这帽子上沾了湖底的沙,以后就是古董了。\" 他把帽子往张博涛头上扣,冰凉的湖水顺着脖颈往下流,两人却笑得直不起腰。
\"现在的邢军翔,连剥虾都要察言观色。\" 邻座的徒步爱好者碰了碰他的酒杯,\"听说他去年想辞职开户外店,被王莉她妈骂了半个月,说他不务正业。\"
张博涛往嘴里灌了口啤酒,泡沫在舌尖炸开时,突然发现邢军翔手腕上的表换了 —— 那块陪他走过阿里的运动手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块廉价电子表,表带磨得起了毛边,显示屏上的数字还缺了个角。
婚宴进行到一半,王莉的声音像根绷紧的弦,时不时在喧闹中炸开。\"邢军翔!给我弟倒酒啊!你那朋友桌怎么还不去敬?领带歪了不知道吗?丢不丢人!\" 她说话时总爱用指尖点邢军翔的额头,像教训不懂事的孩子。
邢军翔永远笑着应承,脚步踉跄地穿梭在酒桌间,玻璃杯里的白酒晃出细密的泡沫。敬到朋友桌时,张博涛拽着他连干三杯,五十多度的烈酒烧得喉咙发疼,却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
\"去那边说说话。\" 张博涛把他拉到露台,晚风卷着薰衣草的香味扑过来,甜腻得有些发腻。
邢军翔靠在栏杆上,掏出烟盒抖了半天,才倒出根皱巴巴的烟。打火机打了三次才着,火苗在风里哆嗦着,映得他眼底的红血丝格外清晰。\"博涛,我跟你说句实话......\" 他深吸一口烟,烟雾从鼻孔里钻出来,在路灯下散成模糊的团,\"这日子,我快熬不住了。\"
张博涛没接话,等着他往下说。
\"婚房是她妈买的,写的王莉名字。\"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指节捏得发白,\"我弟明年结婚,家里把养老钱都拿出来给他凑彩礼。我想辞职开户外店,王莉说我脑子进水,说那是不务正业......\"
烟蒂烫到手指时,邢军翔才猛地回神,把烟头摁在栏杆上捻了捻。\"你还记得我以前收集的那些装备吗?阿里带回来的氧气瓶,塔克拉玛干用的指南针,墨脱捡的野牛头骨......\" 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上个月搬家,王莉说占地方,全给我扔楼下垃圾桶了。\"
张博涛突然想起邢军翔以前的样子。那时候他总说,三十五岁前一定要开家户外用品店,墙上挂满他拍的照片,货架摆着各种 \"战利品\",还要在门口挂块木牌,写着 \"不卖装备,只讲故事\"。说这话时,他正坐在冈仁波齐的转经道上,手里转着经筒,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固执的惊叹号。
\"我现在这工作,每天对着报表,下班还要陪领导喝酒。\" 邢军翔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死死咬着牙没让眼泪掉下来,\"上次咱们那批驴友聚会,他们说我变了,变得像个陀螺,抽一下才敢转......\"
露台的门被推开,王莉的声音像把剪刀剪碎了夜色:\"邢军翔!你在这儿偷懒呢?宋总他们要走了,还不快去送送!\"
邢军翔的肩膀猛地绷紧,脸上瞬间堆起笑,转身时脚步又踉跄了一下。\"来了来了。\" 他回头看了张博涛一眼,那眼神像只受惊的兔子,慌乱又无助。
宴席散场时,王莉叉着腰站在门口送客,红色礼服在路灯下像团燃烧的火。\"常联系啊宋总!李姐慢走,改天我去看您!\" 她的声音洪亮,带着刻意的热情,珍珠项链随着点头的动作在胸前晃来晃去。
邢军翔在一旁默默收拾着桌上的烟盒,把没抽完的烟一根根拔出来,塞进西装内袋。晚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饱满的额头 —— 和当年在唐古拉山口时一样,只是那双眼睛里的光,比冰原上的积雪还要冷。
张博涛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感觉那肩膀硬得像块石头,失去了所有弹性。\"多保重。\" 他说。
邢军翔点点头,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直到张博涛转身要走,他才突然开口:\"博涛,下次...... 下次咱们再去趟西藏吧?就咱们俩。\"
张博涛回头时,正看见王莉瞪过来的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邢军翔慌忙低下头,继续拔烟盒里的烟,手指抖得更厉害了。
张博涛叫了代驾,车子在夜色里缓缓挪动。他摇下车窗,晚风卷着街灯的光晕灌进来,带着点初秋的凉意,却吹不散心口那团沉甸甸的闷 —— 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不上不下,连呼吸都带着点滞涩。
车窗外的霓虹灯飞速倒退,像串被揉碎的彩虹糖,在柏油路上投下模糊的光斑。他点开股票账户,红色的数字还在跳动,那是他买的三支股票,涨势如虹,眼看就要翻倍了。数字在屏幕上跃动的模样,此刻却像谁在耳边聒噪的蝉鸣。
以前看到这样的数字,他总会忍不住吹声口哨。可今天,那些红色的数字突然变得刺眼,像一个个张开嘴的黑洞,要把什么东西吸进去。他想起邢军翔空荡荡的手腕,想起被扔掉的野牛头骨,想起唐古拉山口那句关于青稞酒的承诺 —— 原来有些东西,比数字更经不起时间的折腾。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琼姐发来的消息:\"听说你最近收益不错?别忘了落袋为安。潮水退了才知道谁在裸泳。\"
张博涛盯着屏幕看了很久。车正好开到一个红绿灯路口,红灯跳成绿灯的瞬间,他突然打了把方向盘,朝着公司的方向驶去。后视镜里,生态园的灯光越来越远,最终缩成个模糊的光点,像颗熄灭的星星。
张博涛望着窗外,街心公园的银杏叶被风吹得打转,像群金色的蝴蝶。他突然拿出手机,给邢军翔发了条消息:\"下次去西藏,我开车。\"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阳光正好穿过云层,在手机屏幕上投下块温暖的光斑,像谁悄悄放了颗星星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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