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戊库烛龙
皇陵禁区，万籁俱寂，唯有松涛阵阵，如同远古巨兽的低沉呼吸。夜色浓稠如墨，将连绵的山峦与巍峨的殿宇轮廓吞没，只余下几点巡陵卫兵手中灯笼的幽光，在黑暗中如鬼火般飘忽不定。
凌云鹤与裴远弃马步行，凭借裴远对皇陵卫戍布防的记忆，以及凌云鹤超凡的观察与直觉，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青烟，避开明哨暗卡，悄无声息地再次潜入这片皇家禁地。
“先生，戊字库位于陵区西南角，靠近神宫监旧衙，平日存放的多是前朝仪仗、废旧碑拓等物，守备相对松懈。”裴远压低声音，在前引路。
凌云鹤颔首，目光却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皇帝方才的敲打、厂卫的异动，皆如芒刺在背，令他不敢有丝毫大意。那染血纸角上的“戊字库癸亥”，如同一个幽深的漩涡，吸引着他，也散发着致命的危险气息。
越靠近戊字库，空气中那股陈腐尘埃的气味便愈发浓重。一座略显破败的殿宇出现在眼前，门楣上“戊字”匾额已有些歪斜，漆皮剥落。门前并无卫兵，只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
裴远上前，取出撬锁工具，却被凌云鹤按住。
“且慢。”凌云鹤俯身，指尖拂过门楣与窗棂的积尘，又仔细察看那把铜锁，眉头微蹙，“锁孔油润，并无锈蚀，门轴磨损亦新，近期必有人常出入于此。”
他示意裴远退后，自身取出那根乌木发簪，并未直接撬锁，而是小心翼翼地在锁孔周围探查片刻，方才插入，屏息凝神，侧耳倾听锁芯机括的细微声响。
“咔哒”一声轻响，锁具应声而开。凌云鹤却并未立刻推门，而是以扇柄抵门，极缓慢地推开一道缝隙。
一股混合着霉味、尘土和某种奇异腥气的冷风从门内涌出。殿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二人闪身入内，反手轻轻掩上门。裴远取出火折子晃亮，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前方。只见殿内空间极大，堆满了各式蒙尘的箱笼、架子，上面摆放着残缺的石刻、腐朽的木器、褪色的锦缎，俨然一个巨大的废弃物品仓库。
“癸亥……癸亥……”凌云鹤默念着那个编号，目光如电，快速扫过那些箱笼上的标记。多是天干地支配合数字的编号，杂乱无章。
二人分头搜寻，于蛛网尘埃间艰难穿梭。时间一点点流逝，却一无所获。
“先生，是否信息有误？”裴远有些焦躁。
凌云鹤不语，停在一排堆放前朝碑拓的木架前。这些碑拓多以厚油布包裹，标注着年代与出处。他的目光落在最底层一个毫不起眼的、蒙着厚厚灰尘的卷轴上，其编号正是“戊癸亥”！
他小心地拂去灰尘，解开系绳，将卷轴缓缓展开。裴远举火凑近。
然而，卷轴上并非预想中的碑文或图纸，而是一幅以工笔重彩绘制的巨大诡异图案！
那是一条盘旋狰狞的巨蛇，首尾相衔，形成一个完美的圆环。蛇身覆盖着冰冷坚硬的鳞片，双目赤红如血，口中獠牙毕露，吞吐着幽蓝色的火焰。其姿态古老而邪异，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疯狂与吞噬之意。图案四周，还绘有无数扭曲挣扎的微小人体，仿佛正被那蛇环吸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正是“烛龙”图腾！比以往所见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完整、震撼！
在这幅恐怖图案的下方，还有数行细密的墨笔小字，记录的并非年代出处，而是一份名单与数字！
“成化七年，黄河水患，捐输：陈明远，银五百，记功；张焕，银三百，记功；刘瑾，工料折银二百；王瑞，粮秣折银一百五……” “成化九年，西域扜泥贡品，核销：‘药玉’十斤，‘匠料’五车，实收：无。经办：张焕。批核：‘墨池惊鸿’。” “成化十一年，漕运‘损耗’报备：军械甲胄叁拾副，奇石伍箱。核准：刘瑾。”
一行行，一列列，清晰记录着数年来与黄河旧案、西域贡品、漕运损耗相关的官员名字、贪墨数目、甚至经手批核的简要记录！这俨然是一份“烛龙”组织内部的核心账册！
凌云鹤与裴远看得心惊肉跳，呼吸几乎停滞。这份名单牵扯之广，金额之巨，令人发指！更可怕的是，那批所谓“西域奇石”（萝蕈）的最终去向，在此亦有隐晦记录：“癸亥入库，待‘塑形’之用。”
癸亥入库！原来“癸亥”并非库房编号，而是这批赃物入库的代号！而其用途——“塑形”！与那蜡像替身、私藏军械彻底对上了！
“先生！看这里！”裴远指着图案角落一处极不起眼的留白，那里有一个以朱砂绘制的、更小的符号——那是一个简洁的葫芦形状，下方两道水波纹。
“这是……”凌云鹤瞳孔骤缩，“这是宫中司礼监某位大珰的私印！我曾在内书房旧档中见过类似图案！”
所有线索，在此刻轰然汇聚，拧成一股冰冷的铁索，直锁喉头！
贪墨、毒药、替身、军械、漕帮、西域、直至宫内司礼监高层！一张庞大到令人窒息的黑网，彻底浮现出它狰狞的全貌！
“必须将此图带出去！”凌云鹤沉声道，小心地开始卷动那幅卷轴。
就在此时，殿外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犬吠声与呼喝声！火光大亮！
“不好！巡陵卫队朝这边来了！”裴远脸色一变。
“不是巡陵卫！”凌云鹤目光冰寒，“听其步伐声息，整齐划一，训练有素，是厂卫的高手！我等行踪暴露了！”
话音未落，殿门被人从外猛地撞开！十数道黑影如鬼魅般涌入，手中劲弩在火把下闪着寒光，瞬间将二人包围！为首者，竟是东厂掌刑千户曹骁与西厂那名心腹档头！
曹骁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狞笑：“凌推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深更半夜，擅闯皇陵禁地，窃取皇家秘档，该当何罪？”
那西厂档头亦阴恻恻道：“凌先生，督公早有预料，知你必会不甘寂寞，再来此寻衅。果然自投罗网！”
竟是东西两厂联手布下的陷阱！以戊字库为饵，请君入瓮！
凌云鹤将卷轴迅速收入怀中，面色沉静如水：“曹千户，尔等怎知我在此处？又为何恰好同时出现？莫非这皇陵戊字库，是尔等厂卫私设之刑堂？”
曹骁冷笑：“休要牙尖嘴利！拿下！反抗者，格杀勿论！”
厂卫番子应声逼上，弩箭上弦，刀光出鞘！
裴远怒吼一声，持刀护在凌云鹤身前：“先生先走！”
“走？”曹骁狂笑，“今日便是尔等的死期！这皇陵，便是你们的埋骨之地！”
杀机瞬间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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