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晚风,带着白日里残存的微燥和夜间悄然渗入的凉意,像一只温柔却不容拒绝的手,拂过少年们汗湿的发梢和滚烫的皮肤。篮球场上的喧嚣渐渐散去,空气中还弥漫着橡胶鞋底摩擦地面的焦糊味和少年人特有的、混合着汗水的蓬勃气息。夏语抹了把脸上的汗珠,那被晚风吹散的只是体表的粘腻,吹不散的,是眼底依旧燃烧的、如同余烬般炽热的斗志和对未来的憧憬。
晚自习的铃声,像一道无形的闸门,将白日的喧嚣关在门外。校园被一种肃穆的宁静笼罩,只有各个教室窗口透出的、整齐划一的白光,勾勒出一个个埋头苦读的剪影。夏语却没有立刻回到自己的座位。他背着书包,脚步沉稳地穿过被暮色浸染的走廊,走向综合楼顶层那个亮着灯光的角落——文学社办公室。
推开厚重的木门,熟悉的旧书纸页气息和油墨味混合着淡淡的尘埃感扑面而来。暖黄的灯光下,陈婷依旧坐在那张堆满稿件和书籍的办公桌后,黑框眼镜滑到鼻尖,眉头微蹙,手中的红笔在稿纸上快速划动着,发出沙沙的轻响。她整个人仿佛被淹没在一座由纸张堆砌的小山里。
“社长。”夏语轻声唤道。
陈婷闻声抬起头,看到是他,脸上没什么意外,只是眼中掠过一丝“果然又是你”的了然。她放下笔,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揉了揉酸涩的鼻梁,语气带着点熟稔的调侃:“坐吧。这次大驾光临,又想问什么灵魂拷问?” 她指了指桌对面的椅子。
夏语依言坐下,目光扫过那堆积如山的稿件,忍不住打趣道:“还在忙啊?每次我来,好像都是你一个人在这儿跟这些稿子死磕。你们文学社不是有编辑部吗?他们都不来分担一下?”
陈婷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那座“小山”,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个疲惫的弧度:“不是他们不帮忙。这些,”她点了点桌上的稿件,“都是编辑部从海量投稿里千挑万选筛出来的精华。我的工作,是从这些精华里,再选出适合这次校刊刊登的,以及……足够优秀的,留作下次校刊的储备粮。”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沉重,“不是每次投稿季都能遇到这么多好稿子,也不是每次都能保证质量的。得未雨绸缪啊。”
夏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陈婷眼底的疲惫,心中那份对文学社社长职责的认知又加深了一层。他坐直身体,眼神变得认真起来:“社长,文学社现在……具体有哪些部门?都负责些什么?你能详细跟我说说吗?” 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提问,关乎他即将面对的竞选和可能的未来。
陈婷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欣慰的光芒。她放下揉鼻梁的手,身体微微前倾,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近乎“传道授业”般的耐心:“难得你第一次这么主动想了解家底。行,给你捋捋。”
她的声音清晰而条理分明:
“文学社现在的架构:社长一个,副社长两位,下设五个部门:编辑部、记者部、美编部、电脑部、外联部。”
“编辑部,”她加重语气,“是核心中的核心。负责所有稿件的初审、筛选、编辑、润色。他们就是稿件的守门人和打磨匠。记者部,负责校内外的采访任务,挖掘新闻点,写通讯稿。美编部,负责给选定的稿件配图、设计版面,让文字更生动。电脑部,负责最终的排版、校对,以及电子文档的管理。外联部,负责对外沟通、拉赞助、组织活动联络等。”
她顿了顿,补充道:“美编部和电脑部人手相对少些,很多时候工作会交叉进行。编辑部人数最多,任务也最重。但有一点,”她看向夏语,眼神严肃,“当校刊需要大量稿件而投稿不足时,编辑部的成员,包括所有文学社成员,都必须拿起笔来‘救火’!水平可以参差,但责任必须担当。”
夏语听得非常专注,脑海中渐渐勾勒出文学社运行的脉络。他追问道:“那两位副社长呢?具体管什么?”
“分工不同。”陈婷解释道,“一位副社长,主抓‘钱袋子’,负责跟学校对接经费申请、预算管理、报销审核,确保社团运转的经济命脉。另一位副社长,主管‘日常’,负责社团内部会议组织、活动策划执行、成员考勤管理、部门间协调,确保这台机器能正常转起来。”
“明白了。”夏语点点头,目光落在陈婷身上,带着一丝探究的笑意,“那陈大社长您呢?您负责什么?统领全局,运筹帷幄?”
陈婷自嘲地笑了笑,笑容里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无可奈何的担当:“我?”她摊开双手,做了一个“包揽一切”的手势,“我什么都管。事无巨细,只要是挂上文学社名头的事情,无论是稿件质量的最终把关,经费申请的最后一搏,活动方案的拍板定案,还是哪个部门出了纰漏需要擦屁股……最终都会落到我这里。我就是那个兜底的,那个……扛雷的。”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沉重的自嘲。
夏语看着灯光下陈婷那张写满倦意却依旧倔强的脸,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摇了摇头,语气带着真诚的感叹:“怪不得一天到晚都见你泡在这里。一个人扛这么多……忙得过来吗?”
“忙不过来也得忙!”陈婷苦笑一声,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但很快又被惯有的强硬掩盖。她忽然伸出手,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怨念,重重地拍了一下夏语的肩膀,力道之大让夏语猝不及防地往前踉跄了一下!
“嘶……社长!轻点!”夏语稳住身体,揉着肩膀,哭笑不得,“打坏了你的‘候选人’,可就真没人帮你扛雷了!”
“哼!”陈婷收回手,轻哼一声,别过脸去,但眼底那点小小的怨气似乎消散了些许。窗外的暮色更深了,浓稠的墨蓝吞噬了最后的天光。办公室内只有台灯昏黄的光晕,将两人笼罩在一方静谧而微妙的天地里。
就在这时,窗边悬挂的那串玻璃风铃,被一股从门缝悄然潜入的晚风轻轻拂动。
“叮铃——叮铃——”
清脆空灵的铃声骤然响起,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室内的沉默,也扰乱了两人各自翻涌的思绪。
这突如其来的铃声,像是一个奇妙的契机。
几乎是同时,夏语和陈婷都转过头,看向对方,嘴唇微张,似乎都想说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目光在空中交汇,短暂的错愕之后,一丝心照不宣的笑意同时在两人唇边漾开。办公室里那点微妙的沉重,被这无声的默契悄然化解。
“你先说。”夏语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婷看着他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庞,脸上的笑意渐渐沉淀为一种复杂的、带着期许和托付的认真。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声音很轻,却清晰地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也敲打在夏语心上:
“现在……对文学社,是不是兴趣越来越大了?”她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夏语眼底,带着一丝不容闪躲的郑重,“答应我,夏语,以后不管怎么样,不管你是不是社长,都要好好对待文学社,像……”她似乎想找一个参照物,最终,那个名字还是脱口而出,“像你对你的刘站长那样好,行不行?”
夏语微微一怔,随即失笑摇头,语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坦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社长,你这要求……不太合理啊。首先,如果将来选出来的是别人当社长,我这个‘外人’,还赖在这里指手画脚,合适吗?其次,”他顿了顿,笑容里带着点促狭,“为什么要跟素溪学姐比?这完全是两码事嘛。”
陈婷被他噎了一下,看着他眼中那份纯粹和带着点执拗的认真,竟一时无言。她无奈地摇摇头,脸上重新挂上那种“算了算了,不跟你计较”的豁达笑容:“行行行,我说不过你。那就……尽力而为吧。至于将来会怎样……”她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淡然,“顺其自然就好。”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如同解除了魔法的咒语,悠扬地穿透了校园的宁静,也穿透了文学社办公室的凝滞空气。
夏语立刻站起身,利落地收拾好自己的书包。他走到门口,手搭在冰凉的门把手上,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依旧坐在灯光下的陈婷,问了一个看似随意却带着深意的问题:
“社长,是不是……每一任社长,都要像你这样,每天晚自习都把自己‘焊’在这办公室里啊?”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堆积如山的稿件。
陈婷抬起头,昏黄的光线勾勒着她略显单薄的侧影。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带着点过来人智慧的弧度:
“不一定。”她的声音很轻,“但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她的目光落在那些稿件上,眼神变得深邃而温柔,像在看自己珍视的孩子,“浸泡在这些文字里,感受它们的温度,触摸它们的灵魂……这是培养文学修养最笨拙、却也最扎实的路子。你还年轻,或许还不太懂这种……心甘情愿的沉溺。” 她顿了顿,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惯常的驱赶意味,“行了,别在这儿杵着了,赶紧走吧!去找你的站长大人去!别让人家等急了!”
夏语笑着挥了挥手,说了声“社长再见”,便推开门走了出去。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隔绝了室内的灯光。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台灯固执的光晕和陈婷独自的身影。门外夏语轻快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刚才还带着笑意的陈婷,脸上的表情慢慢褪去。她缓缓靠回椅背,目光有些放空地投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办公室里一片沉寂,只有风铃在晚风的余韵中,发出最后几丝微不可闻的、如同叹息般的轻吟。
她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桌面上那叠夏语刚刚翻阅过的、关于文学社架构的笔记。纸张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许久,一声极轻的、如同呓语般的呢喃,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悄然响起,带着一种卸下重担般的释然,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落:
“文学社……”
“交给你了。”
那声音很轻,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风铃的余音似乎也在这句话里彻底消散,只留下满室书页的微尘气息,和一个即将卸任的社长,在昏黄灯下独对未来的、无声的托付与期待。窗外,实验高中的夜,深沉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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