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的风，总是带着一股子粗粝的腥气。那是铁锈、血污与尘土混合的味道，钻入鼻息，便刻进了骨子里。
连日的激战终于暂歇，北境的夜空因此显得格外清朗。星子如碎钻，洒在墨蓝色的天鹅绒上，冷冷地俯瞰着人间这片刚刚经历过洗劫的土地。杨晨铭的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却听不见一丝喧哗，只有地图上代表敌我双方的旗帜，在烛火的微光里投下沉默的影子。
江谢爱正坐在一张矮几后，细细地核对着一份账目。那是她这几日奔波于各个临时安置点的成果——商盟运来的粮食、药材、布匹，每一笔都清清楚楚。她做这些事的时候，神情专注而宁静，仿佛帐外不是剑拔弩张的战场，而是江南某个寻常的午后。只有偶尔抬手揉一揉眉心的动作，才会泄露出一丝疲惫。
杨晨铭从帐外走进来，身上还带着未散尽的寒气。他脱下染着征尘的铠甲，随手放在一旁的兵器架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江谢爱闻声抬头，目光落在他略显紧绷的下颌线上。
“都安排好了？”她轻声问，递过去一杯温热的茶水。
“嗯。”杨晨铭接过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掌心捂着，感受那一点暖意渗透冰凉的指尖。“敌军退守三十里外，扎营不出，看样子是撑不住了。”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她面前的账册上，“倒是你，这几日几乎没合过眼。我让影卫送来的安神汤，喝了没有？”
江谢爱笑了笑，眼眸在灯下亮晶晶的：“喝了。可一想到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就睡不着。晨铭，我们打赢了，可他们失去的家，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建起来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杨晨铭的心。他见过太多沙场上的生死，习惯了用铁与血来解决问题。可她，却总能看到战争背后，那些更柔软、也更沉重的东西。他走过去，从身后轻轻环住她的肩膀，下巴抵在她的发顶。
“我知道。”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所以我们才要在这里，不仅要打赢，还要为他们赢一个长久的太平。”
就在这时，帐外亲卫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元帅，敌军使者求见，说……说他们国王愿意议和。”
江谢爱身子微微一僵，杨晨铭的手却依旧稳稳地搭在她的肩上。他直起身，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寒光，仿佛出鞘的利剑。
“让他进来。”
大帐的门帘被掀开，一个身着异族服饰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身材高大，鹰钩鼻，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傲慢与审视。他环顾四周，目光在简朴却井井有条的陈设上扫过，最后落在杨晨铭身上，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意。
“想必这位就是大朝的‘兵马大元帅’杨晨铭了？”使者开口，言语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我奉我国大王之命，前来商谈议和之事。”
杨晨铭面无表情，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请他坐的意思。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起来，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使者似乎对这种冷遇毫不在意，他清了清嗓子，傲慢地摊开手：“我国大王仁慈，不忍见生灵涂炭。只要你们答应两个条件，我们便可以即刻罢兵。第一，割让云州、朔方两座城池；第二，赔偿黄金百万两，战马五千匹。若能应允，两国便可重修旧好。”
这番话一出，帐内几名将领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这哪里是议和，分明是赤裸裸的敲诈勒索！他们刚刚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胜利，在对方口中，竟成了可以随意交易的筹码。
杨晨铭的眼神冷得像冰。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静静地盯着使者，那目光沉静如深渊，却蕴含着令人胆寒的压力。帐内的烛火似乎都因为这股寒意而跳动了一下。
使者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却依旧强撑着气势：“怎么？元帅是觉得条件太苛刻吗？可不要忘了，你们虽然胜了几场，但国力消耗巨大，未必能支撑太久。而我们，只要想打，随时可以……”
“不必了。”杨晨铭打断了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千钧之重，“回去告诉你的国王。想议和，可以。第一，归还所有掠夺的物资，释放所有掳走的百姓。第二，国王亲自撰写国书，为我大朝遇难的百姓道歉，并保证永世不再犯我边境。”
他向前走了一步，身形如山岳般沉稳，那股属于沙场统帅的杀伐之气瞬间弥漫开来。
“至于割地赔款……”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想都不要想。若是不答应，我的大军，明日便会踏平你的王庭。现在，你可以滚了。”
使者被这股气势逼得连连后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元帅，竟如此强硬。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在杨晨铭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眸中，看到了尸山血海。那是一种真正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眼神，让他从心底里感到恐惧。
“你……你这是断送和平！”他色厉内荏地喊道。
“和平，不是靠乞求和退让得来的。”杨晨铭的声音依旧平静，“是靠刀剑和尊严赢回来的。送客。”
亲卫立刻上前，做出“请”的手势。使者又惊又怒，却不敢再多说半个字，只能狼狈地转身，掀开帘子快步离去。
帐内一片死寂。将领们皆是心潮澎湃，只觉得元帅这番话说得大快人心。
江谢爱却从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她看着杨晨铭冷硬的侧脸，心中明白，他这是在用最决绝的方式，扞卫国家的尊严。可她也知道，战争一旦再起，受苦的终究是百姓。
她轻轻站起身，走到杨晨铭身边，握住了他微凉的手。
杨晨铭回头，眼中的寒冰在触碰到她目光的瞬间，悄然融化了一角。他反手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低声问：“怎么？觉得我太强硬了？”
江谢爱摇了摇头，轻声道：“你做得对。国威不容践踏。”她顿了顿，抬起眼，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不过，晨铭，打是为了不打，战是为了不战。我们赢了，但也要给他们一个台阶下。一味地强硬，可能会把他们逼到绝路，破釜沉舟，反而会带来更大的伤亡。”
杨晨铭看着她，没有说话，但眼神里带着一丝探寻。
江谢爱微微一笑，那笑容如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他们为何要打仗？无非是为了财富和土地。我们不愿割地，但可以给他们另一种财富。”
“你的意思是？”
“通商。”江谢爱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们的牛羊、皮毛、药材，正是我们内地需要的。而我们的丝绸、茶叶、瓷器，也是他们贵族趋之若鹜的东西。若能开通互市，互通有无，让他们从贸易中获得的利益，远大于战争所得，你觉得，他们的国王还会愿意让自己的士兵，为了几座城池而白白送死吗？”
这番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帐内沉凝的空气。
将领们皆是眼前一亮。他们只懂得用兵，却从未想过，原来不打仗，也能让敌人屈服。
杨晨铭的眼中，更是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他紧紧握住江谢爱的手，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与骄傲。他想到的是用兵法谋略，而她想到的，却是民生与经济。这是一种更高维度的智慧，一种真正能带来长久和平的方略。
“好一个‘通商’！”他忍不住赞叹道，“阿爱，你总是能给我惊喜。”
江谢爱脸上微微一红，抽回手，轻声道：“我只是……不想再看到更多人流离失所了。”
就在这时，那名被赶走的使者，竟去而复返。他站在帐外，神色复杂，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杨晨铭与江谢爱对视一眼，扬声道：“让他进来。”
使者再次走进大帐，这一次，他的傲慢收敛了许多，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与探究。他看着江谢爱，犹豫了片刻，才开口道：“方才……方才夫人的话，我都听见了。不知……不知夫人所言的‘通商’，具体是何章程？”
江谢爱心中了然，她知道，这是对方的试探，也是机会。她不卑不亢地走上前，将商盟早已规划好的一些通商细则，用最浅显易懂的语言娓娓道来。她没有谈什么国家大义，只谈利益，谈双方百姓如何能通过贸易过上更好的生活。
使者的眼神，从最初的怀疑，到惊讶，再到最后的动容。他作为一个在王庭里见惯了权谋斗争的人，立刻就明白了这其中的巨大利益。这远比那几座贫瘠的城池，要有价值得多！
“我……我会立刻将夫人的提议，如实禀报大王！”使者深深地看了江谢爱一眼，那眼神里，再无半分轻视，只剩下郑重，“还请元帅与夫人给我三日时间，三日之内，必有答复。”
说完，他恭敬地行了一礼，这才转身离去。
帐内，终于恢复了平静。夜风吹过，卷起帐帘的一角，送来远处草原上青草的气息。
杨晨铭走到江谢爱身边，凝视着她，眼中满是化不开的温柔。“还是你有办法。用通商代替战争，既保全了国家尊严，又为百姓谋了福祉。阿爱，你让我……自愧不如。”
江谢爱摇摇头，靠在他的肩上，轻声说：“我们是一起的。你的剑，守护着国家的疆土；我的算盘，守护着疆土上的百姓。我们缺一不可。”
杨晨铭心中一暖，伸出手臂，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清香，那味道，比帐内任何名贵的熏香都要好闻，能让他瞬间卸下所有的疲惫与杀伐之气。
“你说得对。”他在她耳边低语，“我们是一起的。”
他抬起头，望向帐外深邃的夜空。远方的地平线上，似乎已经泛起了一丝微弱的鱼肚白。新的一天，就要来了。
只是，他的心中，却并未完全放松。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人心难测，国与国之间，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通商之议，看似是和平的曙光，但谁能保证，邻国国王不会把这当成缓兵之计？谁又能保证，他们内部没有好战之徒，会破坏这次议和？
他轻轻抚摸着江谢爱的长发，心中暗自下了决定。和平，要争取，但防备，也绝不能松懈。边境的防线，一日不可废；影卫的探子，也必须加倍渗透。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他将这些思绪压在心底，只是更紧地抱了怀中的人。至少在此刻，在这黎明前的黑暗中，他拥有着她，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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