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清晨,窗外北风呼啸,吹得空调外机嗡嗡作响。我哈着白气,伸手推开了厨房的移门。一进去,就瞧见老妈正踮着脚,努力地从冰箱顶层往下够什么东西。她身上套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红棉袄,那是我小学手工课上缝的,盘扣还歪歪扭扭地挂着。随着她抬手的动作,里面枣红色的毛衣背心露了出来。
“小栀,快来搭把手!”老妈回头,鬓角沾着些面粉,就像落了一层薄雪,“那盒铜钱是不是让你爸收到工具箱里去了?”
我赶紧踮起脚,从橱柜的顶层摸出了个铁皮饼干盒。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枚嘉庆通宝,硬币的边缘有着明显的磨损痕迹,在清晨的微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这让我一下子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除夕,那时我才十岁,举着筷子在满满一盘饺子堆里翻来翻去,就为了找包着铜钱的饺子。结果被老妈用汤勺轻轻敲了下手背,她笑着说:“贪财的小丫头,铜钱都被你爸偷吃啦!”后来我才知道,他偷偷把那枚硬币塞进了自己的碗里。
“今年让辰言也碰碰运气。”老妈把硬币放在围裙上仔细擦了擦,“你小时候总说,咬到硬币的饺子会发光,还记得不?”
我转头望向院子。陆辰言正踮着脚尖,认真地贴着春联。他穿着那件我给他买的深红色毛衣,袖口上沾了点浆糊,就像落了一片樱花瓣。他今天穿这件新衣服可宝贝了,上周陪他去王府井买年货的时候,他站在商场的试衣镜前转了三圈,还非说自己穿这件显得胖,结果被导购小姐姐笑着调侃:“您这身材穿啥都像衣架子!”
“左边再往上挪挪!”老爸扶着铝合金梯子的手,青筋都凸显出来了,就像老榕树的根须一样。他当年在国企当工程师时留下的职业病又犯了,就连贴春联都要用水平仪比划。我记得去年和他视频通话时,他还对着剑桥公寓的白墙直摇头,说:“你们那贴的叫什么玩意儿?歪得跟醉汉似的!”
午后,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切进了书房。陆辰言蹲在黄花梨木书桌前,翻看着家谱,那模样让我想起了他第一次来我家时翻相册的样子。那时候,他的鼻尖几乎都要碰到泛黄的照片,睫毛在脸颊下方投下细碎的阴影。此刻,他的手指停在某页泛着蓝色印章的地方,那里印着“钦天监监正”五个楷体小字。
“林叔叔,您家祖上真的管过星星?”他抬头,眼镜片上反射着光,就像只懵懂的猫头鹰。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用手轻轻点了下我的额头,说:“专心听讲。”
老爸推了推金丝眼镜,从樟木柜的顶层捧出了一个蓝布包裹。打开包裹的时候,带起一阵陈旧的檀香味,里面露出了半打绢本星图。那些泛黄的宣纸上,北斗七星的图案银钩铁画,力透纸背,旁边还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批注,比如“崇祯七年冬,彗星见于紫微垣”“顺治二年闰六月,客星犯牵牛”。
“你曾祖父当年跟着徐光启的后人学过观星。”老爸指着某处褪色的朱砂印记,说道,“抗战的时候,他带着这些星图从南京往昆明逃难,还说这比指南针还管用。”我凑近一看,星图边缘有一块暗褐色的污渍,后来老妈悄悄告诉我,那是他们穿越封锁线时沾上的血迹。
陆辰言突然指着北斗斗柄的某处,轻声惊呼:“这里写着‘星辉指引,文脉不绝’?”他指尖轻轻抚过那行蝇头小楷,那专注的力度,让我想起了他在剑桥图书馆翻阅古籍时的样子,永远都是那么小心翼翼,却又带着掩不住的激动。
傍晚五点半,楼道里就飘来了陆母炖汤的香气。这位退休的中学校长,拎着个沉甸甸的藤编礼盒进门时,我瞥见里面露出半截青瓷瓶。后来我才知道,里面装的是二十年陈的绍兴女儿红。
“老林啊,你这春联写得绝了!”陆父摘下羊绒手套,指着大门上墨迹未干的八个大字,不住地啧啧称奇。老爸得意地捋了捋下巴上并不存在的山羊胡,说:“我可是查了《东京梦华录》才定的词儿。”
餐桌上,蒸汽模糊了吊灯的光晕。老妈特意把包着硬币的饺子,摆在了陆辰言的面前,那姿势就像在摆盘米其林三星料理。当清脆的“咔嗒”声响起时,陆辰言差点被嘴里的醋呛到,我赶紧递过去餐巾纸,结果被他反手按住肩膀,说:“别动!让我再感受下这欧皇的幸运!”
老爸举着青瓷酒杯,手在空中停顿了两秒,刚要说些什么,陆母笑着打断了他:“老林啊,这时候就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她转头对陆辰言眨了眨眼,说:“快尝尝这个,你上次不是说喜欢松鼠鳜鱼吗?”
我们挤在阳台的栏杆上时,楼下传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陆辰言突然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掌心里还残留着刚才剥开心果的盐粒。远处升起的烟花,在他侧脸上投下了变幻的光影,我看见他喉结动了动,说:“和剑桥的星空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我故意逗他。
“那里的星星……”他仰头望着被霓虹灯染成橘红色的夜空,“像博物馆里的油画,冷冰冰的。”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调出了去年冬天我们在康河畔拍的照片,说:“你看,连猎户座都显得很疏离。”
老爸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插话说:“那当然!咱们老祖宗观测天象几千年……”话还没说完,就被陆父笑着打断了:“老哥,咱能不能让年轻人自己说会儿话?”
凌晨两点半,我们来到天台放孔明灯。陆辰言蹲在地上点孔明灯,冻得直跺脚。这个在伦敦政经学院演讲都不带抖的家伙,现在鼻尖冻得通红,就像一颗新鲜的水蜜桃。他小心翼翼地在灯罩上书写中英文对照的祝福语,笔尖在“starlight”那个单词上反复描粗。
“其实我准备了惊喜。”他突然压低声音,呼出的白雾模糊了眼睫上的细碎冰晶。我正要追问,就看见他老妈拎着保温桶走了过来,说:“两个傻孩子,喝点姜茶再折腾!”
回程的车厢里,弥漫着六神花露水的味道。陆辰言有过敏体质,每年春节都要喷这个防蚊虫。他靠着车窗睡着了,睫毛在脸颊下方投下扇形的阴影。我偷偷瞥见他手机屏幕亮着,锁屏壁纸是我们去年在格林尼治天文台拍的合影,备注日期写着“2024.2.10,决定共度余生的日子”。
初一上午十点,天文台那白色的穹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台长老李——我爸的大学同学,现在两鬓斑白,却还保持着当年打篮球的矫健身姿——领着我们参观时,特意停在“星空无界”体验区的大屏幕前。
“你们看这个实时数据。”他指着地图上中国地图区域密密麻麻的光点,说,“去年春节单日用户量突破十五万,其中百分之七十是海外华人。”陆辰言凑近细看,突然指着某个闪烁的坐标,惊呼道:“这是我在剑桥读书时的宿舍楼!”
当听到要邀请他们担任元宵节直播主讲人时,陆辰言转头看我的眼神亮得惊人。后来在停车场,他攥着邀请函跟我说:“知道吗?我导师当年就是通过类似的项目发现脉冲星的。”
返程时,陆母把剥好的核桃仁塞进我手里,核桃壳在她手心里碎裂的声音清脆悦耳。“小栀啊,”她突然开口,“你发现没?你爸和你公公今天聊观星时……”话还没说完,就被老爸抢白:“老陆啊,咱们还是讨论讨论春晚那个魔术吧!”
但我确实注意到了,当两位父亲并肩坐在后排,讨论古代历法时,陆辰言悄悄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掌心有常年握钢笔留下的薄茧,温度透过羊绒手套传来,就像个小火炉烘烤着我冰凉的指尖。
我拆开信封时,一张泛黄的星图从信纸里滑落了出来。那是陆辰言去年在剑桥天文社画的草图,标注着猎户座大星云的位置,旁边写着“等我们老了,要在这里建个观星台”。信纸上的字迹比平时潦草了许多,显然是在情绪激动时写的:
“记得去年今日吗?我们在视频里数着倒计时,你那边是午夜十二点,我这边才刚黄昏。当时我说要带你去看真正的星空,现在想想真傻——原来只要有你在我身边,哪里的星星都一样明亮……”
最后那段话被反复涂改过,墨迹晕染开一小片:“春天到来时,我想在紫金山天文台给你看木星合月的奇观。或者去青海冷湖,在没有光污染的戈壁滩上支帐篷……(此处涂改三行)重要的是,我们要一起见证每一个天文现象,就像见证我们爱情的每个瞬间。”
当我把脸贴在车窗上时,看见陆辰言正在院子里教老爸辨认星座。月光把两个交叠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其中一个突然指着猎户座腰带三星喊:“快看!那就是我常跟你说的‘福禄寿’!”
陆母轻轻为我披上羊绒披肩,叹了口气说:“你爸当年追我时,也是这样指着北斗七星说情话。”我转头望向夜空,发现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那些晶莹的冰晶落在睫毛上,折射出细碎的星光。
后半夜守岁时,陆辰言神秘兮兮地掏出个天鹅绒盒子。里面是把黄铜制的迷你望远镜,镜筒上刻着我们名字的缩写和日期。“等八十岁了,”他眨眨眼,“我们就用这个看金星凌日。”
窗外,元宵节的月亮已经升至中天。月光流淌在相框里去年春节的合影上,那时的我们站在同样的位置,却还没意识到,有些羁绊早已如同天体的运行轨迹般注定交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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