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村中心那片不大的空地上稀稀拉拉聚了二十来号人。
来的大多是各家的妇人,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袄裙,头发用木簪或布条胡乱挽着,个个面黄肌瘦,露出愁色,偶尔有几个半大的男娃,也被自家娘亲紧紧拽在身边,小脸上满是茫然和未褪的恐惧。
真正的壮年男丁,只有三个,还有一个身体不好瘸着腿。
张潇一跟着夏鱼娘挤在人群边缘,打量着人群。
原主记忆里,土坡村也曾有过五十多户人家,几百口人丁。可这几年,天灾连着兵祸,但凡有点家底、攀上点关系的,早早就拖家带口想方设法地搬去了县城甚至州府。
剩下那些没钱没粮没门路的,要么像她爹她哥那样被强征带走生死不明,要么就悄无声息地绝户了,田屋被族里收回。
如今剩下的这十几户,都是像夏鱼娘这样,有点薄田破屋舍不得丢,却又无力搬走的钉子户。
连里正都是原先那个跑了之后,临时推举出来顶缸的,叫张满仓,一个四十来岁老实巴交又没啥主见的庄稼汉。
族老张之峥,六十出头,穿着件半旧的深褐色直裰,头发花白但梳理得整齐,算是村里最有见识和威望的人了。
此刻,他拄着根拐棍站在人群前面,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狠劲:
“都甭吵吵咧!额看,那邪物东西,跟山里的畜生一个样,怕光、怕阳气。它夜里敢出来作祟,白天就是个缩头王八。”
“额们不能坐以待毙!趁着日头正毒的中午,寻着它留下的臭印子,找到它老巢,弄死它!一了百了,省得它祸害完这家祸害那家!”
话音刚落,另一个身形佝偻的族老张之远就颤巍巍地开口了,他是张之峥的族弟,胆子小些:
“哥哎,你说得轻巧!寻老巢?那东西来去都没个影儿,咋寻?”
“再说咧,你看看咱村,还有几个能拿得动锄头、使得了刀的男丁?都是些婆娘娃娃。”
“让她们去寻邪祟?那不是送死咧嘛!额看,还是听额一句,各家赶紧收拾点能带的,先躲进山里!等满仓把官差老爷请来,让他们收拾!”
“等官差?!”同样拄着拐杖的张之璀老太太猛地一提拐杖,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之远,你糊涂!”
她环视着众人,眼神锐利如刀,“外头啥光景?流寇遍地,烽烟四起。县城里的官老爷们,自个儿脑袋都别在裤腰带上,剿饷、练饷都收不过来,哪还有闲心管咱这山沟沟里是闹大虫还是闹鬼?!”
“躲山里?山里就没狼虫虎豹咧?就没饿急眼的流民咧?”
“等官差?等到黄花菜都凉了!到时候,咱这一村老小,怕是骨头渣子都让那邪物啃干净了!”
她的话像冰锥,戳破了众人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可……可让额家柱子去拼命?他才十四啊!”一个裹着灰布头巾的妇人忍不住哭喊出来,她身边一个同样瘦弱的半大男孩吓得直往娘身后缩。
“就是!凭啥让娃们去送死!”
“躲山里……没吃没喝,也是等死啊!”
“官差老爷啥时候能来啊……”
“呜呜……俺害怕……”
“……”
妇人们七嘴八舌地吵嚷起来,恐惧、担忧、绝望的情绪在人群中弥漫,谁也说服不了谁。
争吵声越来越大,从晌午吵到日头偏西,依旧没个结果。
空地上一片混乱,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就在这时,村口方向传来一阵嘈杂。
只见里正张满仓气喘吁吁地小跑过来,身后跟着四个穿着皂青色圆领窄袖公服、腰挎铁尺的衙门差役。
领头的那个捕快三十多岁,黑脸膛满脸横肉,走路大摇大摆,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和疲惫,另外三个跟班也是吊儿郎当,东张西望。
“吵吵啥呢?大老远就听见了!”
那领头捕快皱着眉,不耐烦地呵斥道,一口带着浓重官腔的陕西话,眼神扫过这群破衣烂衫的村民,满是鄙夷。
争吵声戛然而止,村民们像被掐住了脖子,敬畏又恐惧地看着这几位官差。
张满仓赶紧上前,给众人介绍:“这是赵爷,特地来咱村办差滴。”
张之远点头哈腰凑上前:“赵……赵爷!您几位可算来了。村里……村里出大事了!”
他结结巴巴地把昨夜祠堂遇袭、前夜王老栓家灭门惨案,以及发现王老栓妻儿残骸的事情说了一遍,言语间充满了惊恐。
“闹邪祟?吃人的怪物?”赵捕头嗤笑一声,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身后的跟班也跟着哄笑起来。
“放屁!这朗朗乾坤,哪来的邪祟?定是山里饿急了眼的大虫跑下来了!”
他大手一挥,不容置疑,“尸体在哪儿?带爷去看看!”
众人不敢违逆,簇拥着官差来到王老栓家那破败的院外,浓重的血腥味和尸臭尚未散尽。
赵捕快皱着眉头,围着破屋草草转了两圈,用铁尺远远地挑开一块草席,露出底下惨不忍睹的残骸。
只瞥了一眼,就嫌恶地扭过头,用袖子捂住鼻子:“晦气!果然是畜生撕咬的痕迹,看这爪印齿痕,像是山里的大虫!”“嗯,定是大虫饿极了下山觅食!”
他煞有介事地指着地上明显是人踩的一些模糊的痕迹,下了定论。
“你们这村子靠山太近,以后夜里关好门户便是!”赵捕头轻描淡写地挥挥手,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是赵捕头,”张之峥忍不住开口,“昨夜它还来砸祠堂门……”
“砸门?”赵捕快眼睛一瞪。
“就是闻着人味过来,你们不也是人多动静大,把大虫惊走了呗!行了行了,屁大点事,也值得惊动县尊老爷?爷几个跑这一趟,腿都溜细了。”他搓了搓手指,意思再明显不过。
张之峥、张之远等人脸色难看,但敢怒不敢言,张之璀老太太拄着拐杖,眼里闪过冰冷的讥诮,却也没说话。
“赵爷……您看……这……”里正张满仓搓着手,一脸为难和讨好。
赵捕头斜睨了他一眼,拖长了调子:“这一趟,山路崎岖,人困马乏……”
张满仓苦着脸只能点头哈腰:“赵爷辛苦!辛苦!家里……家里备了点粗茶淡饭,几位爷赏脸……”
他转头低声催促族老和村里众人凑份子。
很快,村里十几户人家忍痛从各家本就不多的存粮里,凑出了小半袋细粮、几个鸡蛋,又杀了村里仅存的一只报晓公鸡,还凑了几十个沾满汗渍的碎角子(铜钱)战战兢兢地奉上。
赵捕快掂量着那点可怜的铜钱,撇撇嘴,显然不太满意,但看着这穷村实在榨不出更多油水,才哼了一声:“算你们识相。记住,关好门户就行。”
他带着手下,在难得有点油水的好饭上风卷残云,吃了个精光,把鸡骨头随手扔在地上,抹了抹嘴,扬长而去。
官差那敷衍的态度和刮地皮的行径,像一盆冷水,彻底浇灭了村民们最后一丝侥幸,绝望和愤怒如同厚重的乌云,再次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指望官府?还不如指望老母猪上树!” 人群里不知谁低声咒骂了一句,引来一片压抑的附和。
张潇一站在夏鱼娘身边,袖子里的小手紧紧攥着,她冷眼看着这一切,族老们的无奈、村民的绝望悲愤、官差那令人作呕的嘴脸。
官府?指望他们就是天大的笑话!这里,从来就没有什么青天大老爷,只有赤裸裸的弱肉强食和冰冷的利益交换。
且看“官”这个字,上有宝盖,下有两口,有盖才是基本保证。更不用说这上下两个口,小口对上说小话,对下说大话。一口用来公款吃喝,一口用来训斥百姓……
争吵声又起,比之前更加激烈,也更加绝望,村里人对这种不讨好的事明显各有各的盘算,族老们也争执不下,底下的人更是六神无主。
真是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这地狱开局,终究只能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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