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墨黑,夏鱼娘就把张潇一从土炕上薅了起来。
草草用凉水抹了把脸,张潇一迷迷瞪瞪抱着装兔子的破筐,被夏鱼娘拖曳着往村口榆树下赶。
村里的老黄牛套着板车,已等在树下,车辕上挂着一盏风灯,映出几张同样期盼的脸,除了张满仓车上还有李瘸子、王婶以及柱子她娘。
“二娃他娘,二娃子,快上来!”里正压低嗓子招呼。
张潇一被夏鱼娘托着屁股塞上堆满杂货的板车,挤在几个大人中间。
“李叔,去城里买药?”柱子他娘问道。
李瘸子摇了摇头,“最近刚得了一味新药,这次去城里买点粮。”
“李叔还是厉害哦!敢去深山老林里采药,俺看了都感觉害怕。”
……
老牛哞了一声,车轮碾过坑坑洼洼的土路,吱呀作响。
牛车的颠簸远超她的想象,车轮没个减震的,每一次颠簸都把张潇一从车板上弹起来,五脏六腑都跟着晃荡。
她死死抓住车板边缘,小脸绷紧,夏鱼娘粗糙的手揽住她的肩膀,往怀里带了带:“靠着娘,眯瞪会儿,路还长着呢。”
起初她还能强撑着观察四周,可身体的困倦在这单调的摇晃下终是难以抵挡,眼皮越来越沉,头一歪,枕着夏鱼娘瘦弱却安稳的怀里,竟真的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嘈杂声将她吵醒。
天色已然大亮,阴沉沉的,抬眼望去,一座土黄色的城垣横亘在视野尽头。
近了,更近了。
这就是华阴县?
城垣比她想象中低矮最多也就两层楼的高,夯土的墙面斑驳脱落,露出里面夹杂的碎石枯草,几处坍塌的缺口只用些破木栅栏潦草堵着,透露出一股破罐破摔的颓丧。临近城墙根还能闻见一股浓烈的酸臭味。
周围有不少衣衫破烂的流民或靠在墙边或在路边,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城门排着稀稀拉拉的队伍,多是挑担推车的乡下人。
几个穿着褪色皂衣的守卫抱着长枪懒洋洋地靠在墙上,不耐烦的扫视着人群。
轮到他们牛车时,一个三角眼的兵丁用枪杆随意拨拉了一下板车上的杂货,眼皮都没抬:“路引!”
里正赶紧赔着笑递上几张盖着模糊红印的黄麻纸。
兵丁草草扫了一眼,目光又落到兔子身上,拖长了调子:“哟,还有活物?进城税,一人两文,牲口三文,这活物再加三文!”
这明显是敲竹杠。
夏鱼娘脸色愁苦刚想说什么,里正连忙使眼色制止,从怀里摸出一小串油腻发黑的铜钱,数出十几枚塞进兵丁手里,脸上堆满卑微的笑:“军爷辛苦,一点茶水钱,您笑纳。”
三角眼掂了掂铜钱,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才挥手放行。
穿过幽暗的门洞,一股更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街道狭窄积着污水,两旁的店铺也多是低矮破旧。
行人大多面有菜色步履匆匆,偶有穿着绸缎长衫的身影走过,身后也是跟着穿着干净的仆役,与周遭的破败格格不入。
“未时三刻,城门口槐树下集合,过时不候。”里正交代一声便急匆匆的去采购。
夏鱼娘紧紧攥着张潇一的手,低声急促叮嘱:“跟紧娘,一步不许离。城里拍花子的多,专拐你这种半大小子。”
便拉着张潇一在肉铺前问价。
第一家掌柜瞥了眼野兔,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三十文一只,爱卖不卖。”
夏鱼娘陪着笑:“掌柜的行行好,您看这兔子多肥,四十文……”话没说完就被不耐烦地挥手打断。
一连跑好几家,价格给的极低。最终,她们在一家稍小的肉铺,老板咬着牙给出三十八文一只的价格。
拿着钱的夏鱼娘仔细数了两遍才用布包好,珍重地揣进怀里最深的衣袋。
粮铺门口排着长队,人数众多。
“陈年粟米,一斗一百二十文。新米没有!黑豆便宜些,一斗八十文。就这价,爱要不要!”
“麦子?一百八十文一斗。官仓都没这价了!”
夏鱼娘听着报价,面色越来越灰败。
她捏了捏怀里的钱袋,哑着嗓子:“掌柜的,给称五升高粱麸子。”
这点钱,连糙米都买不起了。在杂货铺用仅剩的十几个铜钱换了一小包粗得硌手的土盐和半斤灯油。
布包里的铜钱彻底空了。
回去的路似乎更沉重,张潇一默默跟在身边,观察街边同样贫瘠的小摊,几个干瘪发黑的野梨子,就敢吆喝五文一个。
卖榆皮面、观音土的小摊倒是最热闹,围着一圈瘦骨嶙峋的人,连猪都不吃的东西,此刻竟成了救命粮。
走过巷口,一抹鲜艳的红色在灰败的街景中格外刺眼。
老汉肩扛插着红果果的草靶子,嘶哑地吆喝:“糖堆儿便宜卖——两文一串——”
夏鱼娘的脚步顿住了,她回头看了看张潇一枯瘦的小脸,那双因瘦削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里,正映着那红彤彤的野果子。
夏鱼娘脸上挣扎了一下,最终叹了口气,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她从贴身仅剩的几枚铜钱里,极其艰难地捻出两枚,走到老汉跟前。
“给娃……来一串。”声音干涩。
一串不见多少透明糖稀粘着四个比小拇指指甲盖还小的红果塞到了张潇一手里。
冰凉的竹签,微黏的触感。
“傻娃子,快吃啊!”夏鱼娘推了推她,浑浊的眼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卑微的慈爱。僵硬的面容想挤出一抹笑意,却让那份深藏的感情显得更加心酸。
张潇一愣愣地看着手中的糖葫芦,又看看夏鱼娘沧桑的脸,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
两人对望着,眼睛里盛满了对方,似乎穿透皮囊、穿透时空看见自己想见之人的身影。
她踮起脚,把糖葫芦举到夏鱼娘干裂的唇边:“娘,你先吃。”
夏鱼娘慌忙别开头,连连摆手:“娘不吃,甜的腻人!你快吃!”
见张潇一固执地举着,她才极其小心地、用牙齿轻轻碰下顶上的一颗,含在嘴里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浑浊的眼睛微微眯起,露出细纹,一滴泪水悄然划过:“嗯……甜。”
张潇一这才吃下一颗。舌尖触碰到那层脆糖衣,一股久违的甜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野果的酸涩紧随其后,这味道……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而汹涌。
她细细咀嚼,每一丝酸甜都让她眼眶发热。
穿越以来积压的所有苦难、算计、恐惧,仿佛在这一刻都被这纯粹的甜与酸暂时冲淡了。
这不是一串糖葫芦,而是前世被遗忘在记忆角落平凡幸福的味道。
夏鱼娘看着她小心珍惜的模样,嘴角也带一丝笑意,拉起她的手:“走,找里正去,该回家了。”
张潇一点点头,看了一眼这破败压抑却又给了她一丝甜味的县城。攥紧手里光秃秃竹签,跟着夏鱼娘汇入人流,走向城门洞那片光亮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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