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亮平领导的这场突如其来的反贪抓捕行动，如同在汉东省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演变成了影响全局的汹涌波涛。仅仅经过一上午的发酵，恐慌情绪便开始在汉东的商界蔓延。
资本市场是最敏感的晴雨表，几家涉案或与涉案企业关联密切的上市公司股价应声大跌。更直接的影响体现在了实体经济层面。
省发改委主任周宝瑞，拿着几份刚刚收到的紧急函件，脚步匆匆地敲开了常务副省长赵达功办公室的门，脸上写满了焦虑。
“赵省长，情况有些不妙！”周宝瑞甚至来不及寒暄，直接将文件递到赵达功面前，“这是我们委里牵头在谈的几个重点投资项目，包括一个大型光伏组件生产基地和一个高端装备制造园区，投资方刚才几乎同时发来函件，表示需要‘暂缓投资决策’，要求‘重新评估汉东省的投资环境和政策稳定性’！理由都含糊其辞，但指向性很明确，就是受到了昨晚反贪局大规模抓捕企业负责人事件的影响！”
赵达功接过文件快速浏览，眉头越皱越紧。这些项目正是他构想的新能源汽车及高新技术产业链中的重要一环，也是他此次帝都之行极力争取落地的目标。眼看部委支持在即，招商引资大会也在筹备，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横生枝节！
他放下文件，当机立断：“走，宝瑞同志，我们一起去刘省长那里汇报这个情况！”
省长办公室内，刘长生听完周宝瑞的汇报和赵达功的补充，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盖都跳了一下：
“乱弹琴！简直是乱弹琴！我们省政府这边，刚刚把经济发展的蓝图规划好，部委的支持也争取到了，正要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他们检察院倒好，不分青红皂白，一下子抓了这么多企业负责人，连个招呼都不打！这让我们还怎么招商引资？还怎么发展经济？！还有没有点大局观！”
他是真的动了怒气。这份经济发展规划，承载着他政治生涯最后、也是最大的期望，绝不容许任何人、任何事来破坏！
“刘省长，您消消气。”赵达功虽然同样心急，但相对冷静一些，“当务之急，是尽快稳住局面，消除投资者的疑虑。是不是……向沙书记汇报一下这个情况？”
刘长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拿起桌上的红色电话，直接拨通了沙瑞金的号码。
“瑞金同志，我是刘长生。有个情况要跟你沟通一下……”他将投资商暂缓投资、担忧营商环境的情况简要说明，“瑞金同志，经济发展是中心工作，反腐很重要，但也不能不顾及发展和稳定！检察院这次行动，事先是否……是否考虑得更加周全一些？至少应该和我们政府这边通个气！”
与此同时，在省委书记办公室，沙瑞金刚刚听完检察长季昌明关于昨夜抓捕行动的详细汇报，正沉浸在反腐利剑出鞘、战果扩大的振奋之中。季昌明也提到了可能引发的经济震荡，但沙瑞金认为这是反腐必须承受的“阵痛”。
接到刘长生的电话，听到对方语气中的不满和担忧，沙瑞金心中微微不悦，对着话筒说道：
“长生同志，你的担忧我理解。反腐是为了清除阻碍经济发展的毒瘤，是为了营造更加公平、法治的营商环境，这个大方向是绝对不会错的！当然，方式方法上，我们可以再斟酌。”
他话锋一转，做出了安排：“这样吧，下午三点，我们准时召开省委常委会。原定议程是进行主题教育的学习。我看，在学习之后，我们可以顺势增加一个议题，就当前经济工作与反腐工作的关系，和同志们统一一下思想。请同志们也都发动一下各自的人脉和资源，向外界、向企业家们说明情况，解释政策，稳定预期！要让大家相信，汉东反腐，只会让营商环境更好，而不是更差！”
放下电话，沙瑞金看向季昌明：“昌明同志，看来反响不小啊。你们检察院后续的工作，要更加注重法律效果和社会效果的统一。”
“是，沙书记，我们一定注意。”季昌明点头应道。
然而，就在沙瑞金和刘长生试图稳定局面、统一思想的同时。
高育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着网络上已经开始出现的关于“汉东反腐冲击经济”的零星讨论，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笑意。他拿起一部不常用的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是我。”高育良的声音低沉，“最近汉东的反腐力度很大啊，抓了不少企业负责人。这件事，你怎么看？”
电话那头是他一位在别省日报担任部门负责人的学生秦明。
“老师，我也关注到了。社会上确实有一些不同的声音，担心会影响经济发展。”秦明谨慎地回答。
“嗯，有不同的声音很正常嘛。”高育良语气平和”说道，“作为新闻工作者，要客观、全面地反映情况。既要看到反腐的正面意义，也要关注可能带来的现实问题，比如对企业信心、对投资环境的影响。这才是负责任的报道态度。你可以考虑从这个角度，写一篇有深度、有思考的报道，注意，一定要客观，要站在维护汉东发展大局的立场上。”
秦明心领神会：“老师，我明白了。我会尽快写一篇关于‘行政权力与市场信心’的评论员文章，探讨如何在法治框架下，更好地平衡反腐与发展关系。”
当天下午，一篇署名“本报评论员”、题为《风清气正岂能以牺牲发展为代价？——对当前优化营商环境的一点思考》的文章，便出现在了川西省报的电子版和内部参考上。文章看似站在宏观角度探讨问题，通篇充斥着“法治”、“规范”、“稳定预期”等正确词汇，但字里行间却不断暗示当前的反腐行动存在“过度”、“冒进”之嫌，对市场主体信心造成了“不必要的冲击”，呼吁“审慎把握反腐节奏，珍惜来之不易的发展局面”。
这篇文章如同在已经冒烟的火堆上又浇了一瓢油，迅速被各大财经媒体和网络平台转载、解读，“汉东反腐吓跑投资者”、“营商环境恶化”等关键词开始频繁出现，舆论进一步发酵，给下午即将召开的省委常委会蒙上了一层更加厚重的阴影。
下午三点，汉东省委常委会会议室。
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各位常委依次落座。与往常不同的是，今天会议室内的气氛异常沉闷和压抑。没有人交头接耳，大多数人要么低头看着面前的茶杯，要么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空气中仿佛凝结着看不见的冰霜。李达康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田国富虽然腰杆挺直，但眼神中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其他常委更是神色各异，心思难测。
刘长生和沙瑞金一前一后走进会议室。刘长生的脸色依旧不太好看，而沙瑞金则努力保持着惯常的沉稳。
沙瑞金在主位坐下，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常委，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同志们，都到了？看大家今天气氛有点沉闷嘛，不要这么压抑。”他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首先我要向大家通报一个好消息，我们汉东省的反腐败斗争，正在省委的坚强领导下，稳步、有力地向前推进！近期取得了一系列突破性进展，得到了中央有关领导的高度关注和充分肯定！这是我们在座每一位同志共同努力的结果！”
然而，这番话在眼下这种投资受挫、舆论质疑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刺耳。几位常委的眼皮微微跳动了一下，但依旧无人接话。
沙瑞金顿了顿，按照议程安排道：“下面，按照计划，我们先进行本次常委会的第一项议题，由育良同志带领大家，围绕‘深化党风廉政建设，优化政治生态’主题，进行学习教育。育良同志，请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高育良。
高育良扶了扶眼镜，脸上露出他那标志性的温和而又带着学者矜持的笑容。他摊开精心准备的讲稿，开始讲述。
高育良引经据典，从历史的兴衰更替讲到苏共亡党的教训，深刻阐述了腐败对党和国家事业的极端危害性，强调了坚定不移推进反腐败斗争的极端重要性和紧迫性。他的理论功底深厚，逻辑清晰，言辞恳切，任谁听了都会觉得这是一场高质量、高水平的辅导报告。
然而，就在大家逐渐被他的论述带入之时，高育良的话锋开始发生极其微妙而又致命的偏转。
“……所以说，同志们，腐败是我们党面临的最大威胁，反腐败斗争具有极端重要性。这一点，毋庸置疑。”他语气沉痛，随即却来了一个转折，“但是，我们在坚决惩治腐败的同时，也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发展是我们党执政兴国的第一要务！经济建设是中心工作！这是我们改革开放几十年取得巨大成就的根本保证！”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目光扫过在场的常委，尤其是在刘长生和赵达功脸上停留了片刻：“我们不能忽视，一些地方，在一些特定时期，由于方式方法不当，或者……或者因为某些非经济因素的过度干扰，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市场主体的信心，挫伤企业家的积极性，甚至对一个地区的经济发展势头，造成……不必要的迟滞和损害。”
高育良并没有直接点名昨夜反贪局的行动，但每一个字都像是指向那个方向。
“比如，在某些案件的查处过程中，如何精准把握政策界限，如何最大限度减少对正常生产经营活动的影响，如何避免因为个别案件引发对整个营商环境的误读和恐慌……这些都是摆在我们面前，需要认真思考、妥善处理的现实课题啊！”
他侃侃而谈，将反腐与发展对立起来，不断强调平衡、稳妥、减少震荡，言语之间，看似在探讨方法论，实则将“反腐影响经济”这个命题，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并且巧妙地引导着众人将眼前的投资受挫、舆论哗然与反贪局的行动联系起来。
会议室内的气氛，随着高育良的辅导，非但没有变得风清气正，反而更加压抑、更加诡谲。原本就心思沉重的常委们，此刻脸色更加难看。刘长生的手指紧紧捏住了茶杯，赵达功的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川字。就连沙瑞金，脸上的笑容也早已消失不见，目光锐利地盯着高育良，仿佛要穿透他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具。
高育良的发言，就像是在本就沉闷的炸药桶旁，不紧不慢地划着了一根火柴。他最后以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作为结尾：“……总之，同志们，反腐是刮骨疗毒，目的是为了肌体健康，更好地奔跑。但我们一定要记住，刮骨之时，亦需考量病人之承受力，切忌因疗毒而伤及元气，甚至……危及生命啊！”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明白，这场看似例行公事的主题教育，已经彻底变了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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