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暴短发的伊蕾娜瘫坐在冰冷的碎石地上，胸口剧烈起伏，汗水混着灰尘在她脸上冲出几道泥痕。
禁锢她的无形重压消失了，但来自另一个自己的话语，却比刚才的物理镇压更沉重地砸在她的心上。
“我也没救下她。”淡漠伊蕾娜的声音平静得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瑟琳娜。是我动的手。”她甚至没有看粗暴伊蕾娜，只是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一丝不苟的袖口，“我不希望薰衣魔女出手，于是我在她尝试献祭自己记忆的时候，将其强行压了回去，这件事我一个人来就行。”
粗暴伊蕾娜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灰眸里是难以置信的震惊。“你……你杀了她？亲手？”
“不然呢？”淡漠伊蕾娜终于抬眼，目光平静地迎向她，“看着她彻底疯掉，或者被失控的艾丝黛尔杀死，制造更多无法挽回的悲剧？在我的世界线，那是最合理的选择。”
她的语气里没有得意，也没有悔恨，只是权衡利弊后的最好选择。
“这……”一旁戴着红框眼镜的知性伊蕾娜忍不住推了推镜架，镜片后的目光充满了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你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这听起来……太可怕了。”她无法想象自己亲手结束一个人的生命会是何种感受。
淡漠伊蕾娜轻轻呼出一口气，目光扫过周围一圈或惊愕、或恐惧、或茫然的其他自己，最终落回粗暴伊蕾娜身上。
“经历了很多场战斗，遭遇了很多远超普通魔女范畴的敌人。某个极端组织的人造魔法使、近乎神明的存在投影……有些强大到需要拼命才能争取一线生机。”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不过，这些通常轮不到我冲到最前面去拼命。”
她微微侧头，示意了一下阴影里安静站立的朝云。
朝云接收到目光，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被提到的不是自己。
“我一直以为她是你跟班呢！”那个太嗨的伊蕾娜忍不住嚷嚷起来，打破了沉重的气氛，她指着朝云，一脸发现新大陆的兴奋，“毕竟你看起来那么厉害！”
淡漠伊蕾娜唇角似乎极轻微地扯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忍住了。
“跟班？”她摇摇头，“那是不可能的。朝云比我强得多，非常多。现在的她，恐怕是我那个世界现存最强的人了。”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话题有些偏离，“回到正题吧。粗暴的我，我们聚集在这里，十七个不同的‘伊蕾娜’，本身就说明了一点：我们各自的世界线，我们的旅途，都走向了不同的分叉。”
她向前走了一步，停在粗暴伊蕾娜面前，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对方平齐。这个动作让粗暴伊蕾娜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但淡漠伊蕾娜的目光里并没有攻击性。
“我们踏进那道门，心里或多或少，都期待着看到另一种可能，不是吗？”淡漠伊蕾娜的声音放低了一些，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看看没有遭遇那种痛苦的‘我’是什么样子，或者拥有不同经历的‘我’又是如何应对。这本身就意味着，你内心深处，并不想永远困在钟表之乡那个血色的绝望里。”
粗暴伊蕾娜的嘴唇颤动了一下，想反驳，喉咙却像被堵住。
“瑟琳娜的悲剧，是你旅途的一部分，沉重到让你难以呼吸的一部分。”淡漠伊蕾娜直视着她，“但记住，它不是你旅途的全部。自责、愤怒、无力感……这些情绪会把你拖垮，让你变成现在这样，一个只想用暴力撕碎一切的影子。这有意义吗？”
粗暴伊蕾娜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人生的路就像我们的旅行，”淡漠伊蕾娜的声音清晰而稳定，“永远会有超出我们能力范围的事情突然砸在面前。我们不是神，无法预知一切，也无法改变所有既成事实。你能做的，只有记住那一刻的感受——记住那种无力，记住那种痛苦，记住你想守护却没能守护住的东西。然后……”
她加重了语气。
“带着这份铭记，调整好心态，接受它已经发生，继续走下去。停在原地，或者被它扭曲，只会让你失去更多可能遇见的美好。”
主角伊蕾娜也走了过来，轻轻坐在粗暴伊蕾娜的另一边。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覆盖在对方紧握的拳头上，传递着无声的理解和支持。她的眼神温和而坚定，仿佛在说：我懂那种无力，但我选择了另一种方式背负。
朝云没有上前参与这场心灵对话，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几步之外，如同一道沉默的屏障。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淡漠伊蕾娜话语力量的一种无声佐证——一个经历过更可怕毁灭，却依然选择守护和向前的活生生的例子。
时间在宫殿的寂静中流淌。
粗暴短发的伊蕾娜肩膀开始微微颤抖，不是愤怒的颤抖，而是某种坚固外壳终于被撬开缝隙时，无法抑制的震动。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愤懑、悲伤、自我厌弃，如同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她猛地低下头，灰白色的短发垂落，遮住了她的脸，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齿缝间漏出，眼泪混着脸上的污迹砸落在膝下的碎石上。
她没有嚎啕大哭，但那无声的崩溃和颤抖的肩膀，比任何嘶吼都更能说明问题。那根紧绷到极限、几乎要勒断她自己心弦的绳索，终于松动了。
眼镜伊蕾娜和其他几个相对冷静的伊蕾娜互相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淡漠伊蕾娜站起身，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只是轻轻拍了拍粗暴伊蕾娜的肩膀，动作带着一种难得的、属于“伊蕾娜”这个身份的笨拙安慰。主角伊蕾娜则一直握着她的手，传递着无声的暖意。
气氛在呜咽声中慢慢缓和下来。
那个戴着眼镜的伊蕾娜叹了口气后说：“那个……既然我们都来自不同的世界，经历肯定也大不相同吧？不如……交换看看彼此的旅行日记？”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不少响应，尤其是那些性格活泼或好奇的版本。日记，是灰之魔女记录旅途和思考最私密也最真实的载体。
“好主意！”太嗨的伊蕾娜第一个跳起来，从随身的魔法袋里掏出一个装饰着羽毛和彩色石子的厚本子。
“我也带了。”主角伊蕾娜微笑着，拿出了自己那本熟悉的、封面简洁的日记本。
眼镜伊蕾娜也推了推眼镜，取出一个看起来更像研究笔记的本子。
爱财的伊蕾娜则捧出一个镶着金边、看起来就很值钱的日记本……
很快，各式各样的日记本摊开在长桌上或传递在众人手中。宫殿里响起了低低的议论声、惊讶的抽气声、偶尔的轻笑声。
“哇！原来在那个国家还能这样！”
“天哪，这个结局……太让人难过了……”
“诶？你居然真的和花田硬碰硬了？”
淡漠伊蕾娜看着眼前交换日记的热闹场景，表情微微凝固了一瞬。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随身的魔法袋，指尖触到一个硬壳笔记本的边缘。自从水镜王国那场翻天覆地的起义之后，她几乎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战斗、协助朝云和适应新的力量上，日记……确实荒废了很久。
她看着其他“自己”兴致勃勃地展示着最近的经历，甚至包括泽尼萨尔战后的一些琐事，一种微妙的窘迫感爬上心头。她可不想被其他自己发现自己“懈怠”了记录。
“稍等。”淡漠伊蕾娜立刻掏出自己的日记本和一支羽毛笔，语速飞快，“泽尼萨尔之后……嗯，赶路……观察朝云掌握新力量……路过几个小村庄处理了点小麻烦……”
她一边低声念叨，一边用近乎复写术的速度在空白的纸页上奋笔疾书，魔力在笔尖流淌，让字迹显现得飞快。
“喂喂，淡漠的我，你在干嘛？”太嗨的伊蕾娜眼尖地发现了她的小动作，凑过来好奇地问。
“补……补一下近期的记录。”淡漠伊蕾娜头也不抬，笔尖在纸上划出残影，脸颊似乎有点不易察觉的发红，“很快就好！”
“噗……”旁边传来几声压抑的笑声。看着这个实力强悍、气场冰冷的“自己”此刻手忙脚乱地补作业，反差感实在有些滑稽。
朝云的目光从这略带混乱却温馨的“伊蕾娜茶话会”上移开。她悄无声息地后退几步，身影如同融入阴影，下一刻便从原地消失。
宫殿深处，远离大厅喧嚣的一间布满灰尘的储藏室角落里。
一只外形类似黑色山羊、但双眼燃烧着幽绿色火焰的恶魔正蜷缩着，瑟瑟发抖。
它身上散发着空间扰动的魔力，正是这个“愿望之国”空间的实际维系者和管理者。当朝云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它面前时，它吓得差点原地蹦起来，幽绿的火焰瞳孔里充满了纯粹的恐惧。
“如果三天内我们还没离开或者没解决那个‘粗暴的伊蕾娜’，被困在空间里的我们会怎么样？”朝云开门见山，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会死？”
恶魔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它张开嘴，露出尖锐的牙齿，似乎想回答，但恐惧让它的话语堵在喉咙里，最终化作一片沉默。
它不敢撒谎，契约约束着它不能说假话，但说出真相——被困超过时限的灵魂会被空间同化吸收——无疑会激怒眼前这个让它灵魂都在战栗的存在。
朝云看着它畏缩恐惧的样子，忽然轻轻笑了一声。这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洞悉一切的嘲讽。
“呵。”
她并非不了解这些所谓的许以愿望的恶魔。
在查阅魔法协会的古老卷宗时，她就知道，这些家伙的危害性比起创世会那种真正能毁灭世界的疯子组织，简直不值一提。
更别提，她的师父铁兰，还有维多利加等一票彪悍的大魔女，曾经因为恶魔们越界搞事，直接联手杀穿了地狱边境，把恶魔们揍得哭爹喊娘，最后逼着整个地狱签订了严苛的和平契约，规定能溜到人间界的恶魔只能是“无害”或“热爱和平”的类型。
显然，眼前这只，就是钻了空子偷偷藏匿起来搞小动作的漏网之鱼。
“没想到，”朝云微微摇头，语气带着一丝对前辈们办事疏漏的调侃，“师父她们当年掀了桌子，最后这点收尾的小麻烦，还得我这个徒弟顺手清理掉。”
话音未落，朝云随意地抬起了右手。没有咒语吟唱，没有魔力剧烈波动的前兆，她的指尖只是轻轻一点。
咻——！
一道凝练到极致、纯粹由毁灭魔力构成的暗红色射线，瞬间从她指尖迸射而出。这道射线细如发丝，却蕴含着让空间都为之扭曲颤栗的恐怖力量，快得超越了视觉捕捉的极限。
噗嗤！
一声轻响，如同烧红的铁钎刺入积雪。
恶魔那双燃烧着幽绿火焰的瞳孔骤然放大，所有的恐惧、狡诈、绝望都凝固在了这一刻。
它的额心出现了一个针尖大小的焦黑孔洞，射线精准无比地贯穿了它的头颅，湮灭了它所有的生机和存在的根本。
它的身体连抽搐都没有，就像被戳破的劣质皮影，瞬间失去了所有支撑，软塌塌地倒在地上，化作一滩迅速消散的黑色灰烬和几缕刺鼻的青烟。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痛苦的哀嚎，只有彻底的、无声的寂灭。
这是位格上的绝对碾压，是连在地狱重生机会都被彻底抹除的终结。
朝云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指，仿佛只是掸去了一点灰尘。她看也没看地上那滩迅速消失的残迹，转身，身影再次融入阴影，朝着大厅的方向走去。那里，属于伊蕾娜们的“故事会”还在继续。
夜色渐深，大厅里的喧嚣也渐渐平息。
分享日记带来的新奇感和讨论的兴奋过后，疲惫感开始涌上。
空间管理者被抹除，但这个依托特殊规则构筑的空间暂时还未崩溃。
“床……只有一张？”太嗨的伊蕾娜看着角落里那张看起来还算宽敞的四柱床，又看看周围十几个自己，挠了挠头。城堡虽然大，但能直接拿来当床睡的家具确实不多。
“无所谓。”淡漠伊蕾娜已经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我和主角的我，还有粗暴的我，睡床。其他人自己想办法，谁让我出力多。”她指了指角落里几张厚实的挂毯和几个看起来还算干净柔软的大靠垫，“那些可以铺一铺。”
没有人提出异议，没有人敢有异议。
粗暴短发的伊蕾娜此刻情绪虽然平复，但精神消耗巨大，显得异常疲惫温顺，默默接受了安排。主角伊蕾娜点点头。
朝云无声无息地回到了大厅边缘。
沙耶立刻凑了过来，紫眸里带着询问。朝云只是对她微微颔首，示意一切解决。
很快，长桌被移开，大厅中央铺开了几处临时的“地铺”。挂毯铺在地上，靠垫当枕头。十几个伊蕾娜各自找位置躺下，低声的交谈渐渐变成均匀的呼吸声。
那张唯一的床上，粗暴伊蕾娜蜷缩在最里面，背对着外面，似乎已经沉沉睡去；主角伊蕾娜躺在中间，看着天花板；淡漠伊蕾娜则靠在床头，没有立刻躺下。
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不知来源的微光，翻开了自己那本刚刚才补了大半的日记本，羽毛笔在指尖无声地转动着，目光落在空白页上，似乎还在斟酌着要记录下这无比离奇的一天的哪些细节。
宫殿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永恒不变的、流动的光影碎片发出的微不可闻的沙沙声，如同时间本身在低语。不同的伤痕，不同的选择，不同的重量，在这奇异的交汇点，暂时都找到了一个得以喘息和安放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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