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白水城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距离那场惊变已过去数日,城中的血腥味却仍未散尽。燕枭雄站在城主府的高台上,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这位统治白水城二十载的城主,此刻面容冷峻如铁,眼中燃烧着骇人的火焰。
\"城主,全城已搜查三遍。\"亲卫统领跪地禀报,\"周小娟母子确实已逃离白水城。\"
燕枭雄的手指紧紧攥着栏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望着城中街道上巡逻的士兵,声音冰冷:\"传令封锁所有出城通道,在城郊三十里内加紧搜捕。至于更远的地方...派人盯住各主要路口。\"
\"遵命!\"亲卫统领领命而去。
燕枭雄独自站在高台上,远眺着城西的往生潭。那里葬送了他最后一个儿子的性命,也葬送了他最后的温情。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的纹路,那是燕十三去年特意为他打造的生日礼物。
\"十三...\"他喃喃低语,眼中闪过一丝脆弱。但很快,这丝脆弱就被更深沉的仇恨所取代。
与此同时,在城南一处破败的民居内,周小娟紧紧抱着熟睡的潘安。三岁的孩子在她怀中不安地扭动,似乎感受到了周遭的危险气息。
\"姨娘,爹爹什么时候回来?\"潘安揉着惺忪的睡眼小声问道。
周小娟强忍泪水,轻抚着孩子的头发:\"安儿乖,爹爹很快就会回来。\"她想起姐姐临终前的嘱托,暗暗发誓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这个孩子。
\"周娘子,该出发了。\"武馆教头陈师傅做樵夫打扮,脸上带着刻意抹上的煤灰,\"燕枭雄的人正在挨家挨户搜查,我们必须趁夜出城。\"
周小娟点点头,将潘安牢牢系在背上。三人沿着曲折的小巷潜行,偶尔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士兵呼喝声。
\"我们从下水道出城。\"陈师傅掀开一个隐蔽的井盖,\"这是当年修建城池时留下的密道。\"
下水道中弥漫着刺鼻的气味。周小娟捂着潘安的口鼻,心中充满对未知的恐惧。她不知道这条暗道通向何方,但为了姐姐唯一的孩子,她必须坚强。
潘二郎的意识在无尽的黑暗与炽热的灼烧间沉浮。丹田气海被毁,如同决堤的江河,苦修而来的内力疯狂倾泻,留下的是令人绝望的空虚和破碎感。经脉寸断,如同被烈火烧过的枯藤,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牵扯起全身针扎火燎般的刺痛。
他感觉自己被粗糙的麻袋包裹,颠簸、翻滚,最后被重重抛掷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雨水,冰冷的雨水,无情地穿透麻袋,打湿他破烂的衣衫,混合着血污,浸透每一处伤口。寒冷刺骨,与体内的灼痛交织,让他时而如坠冰窟,时而如卧烙铁。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滂沱的雨声,还有……野狗低沉的呜咽和啃噬骨头的咯吱声。浓烈的腐臭气息钻入鼻腔,提醒着他身处何地——乱葬岗。燕枭雄果然将他如死狗般丢弃于此。
一些破碎的画面闪过脑海:一个温婉女子凄楚的眼神(梅梅),一个青年倒下的身影(十三),婴儿的啼哭(安儿)……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痛。但这些画面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浓雾,人物的面容和名字都难以辨认,只剩下一种刻骨的悲伤和愤怒。他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不定。
“呃啊……”他想嘶吼,想质问,喉咙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呕出几口带着内脏碎片的黑血。剧烈的头痛袭来,仿佛有钢针在搅动他的脑髓,让他无法思考。我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这么痛?混沌的疑问被更强烈的生理痛苦淹没,意识再次滑向黑暗的深渊。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一阵剧烈的颠簸将他从深沉的昏迷中震醒。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摇晃的、充满皮革和草药气味的空间里。身下铺着干草,身上盖着一条粗糙但厚实的毛毡。雨声似乎远了,取而代之的是车轮辘辘和外面模糊的人语声。
他还活着?
他艰难地想移动手指,却发现自己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身体像是不属于自己,只有无处不在、绵延不绝的痛楚提醒着他残酷的现实。他尝试集中精神,想弄清楚自身状况,但脑海中空空如也,除了身体各处的剧痛信号,关于自己的过去、身份、来历,全是一片空白。他试图感应丹田,那里空空如也,只留下一片死寂的废墟感。经脉淤塞断折。
绝望并非源于失去某物(因为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拥有过什么),而是源于这种彻底的“空无”和对自身存在的巨大迷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这些问题如同鬼魅,在空荡荡的脑海中回响,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嘿!醒了?命真硬啊!”一个带着浓重北地口音、略显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到一个穿着翻毛皮袄、脸颊被风霜刻满皱纹的中年汉子,正拿着一个皮囊凑过来。
赫连大叔小心地托起他的头,将皮囊口凑到他干裂的唇边。一股辛辣灼热的液体涌入喉咙,是劣质的烈酒。他被呛得连连咳嗽,但一股暖意也随之散开,暂时驱散了些许寒意。
“我们在哪儿……你……是谁?”他的声音微弱、沙哑,带着浓浓的茫然。他连如何说话都显得生疏,这个词句仿佛是本能般挤出喉咙。
“往北,去雪国的路上。”赫连大叔收起皮囊,打量着他,“我姓赫连,是这商队的头儿。你小子,倒在乱葬岗那种地方,浑身是伤,筋脉尽断,能活下来真是山神庇佑。”赫连鹰盯着他,“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怎么受的伤?”
他皱紧眉头,努力回想,但脑海中只有一片空白和针刺般的头痛。“不……不知道……想不起来……”他脸上露出痛苦和困惑交织的表情,完全不似作伪。
赫连鹰见状,叹了口气:“看来是伤到头了,连自己是谁都忘了。罢了,我赫连鹰跑商几十年,南来北往,见过的事多了。既然捡到你,就算你命不该绝。不过……”他顿了顿,“你这身武功,怕是……废了。”
他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武功?”这个词让他感到一丝极其微弱的熟悉感,仿佛触及了什么,但细究之下,依旧是空茫。他连自己会过武功都不记得了,但身体残留的破碎感和空虚感,似乎印证了对方的话。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脆弱感涌上心头,因为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失去了什么,为何会失落。
......
商队继续向北。他大部分时间昏昏沉沉,偶尔清醒时,便透过车帘缝隙,看着外面的景色逐渐变化。中原的郁郁葱葱被抛在身后,地势开始变得荒凉,树木稀疏,天空显得更高更远,风中也带上了凛冽的味道。这一切对他而言,都是陌生的,无法勾起任何回忆。
赫连大叔似乎笃信“救人救到底”的原则,并未将他这个累赘半路抛弃,反而吩咐手下人多加照料。商队里的其他人,起初对这个来历不明、连自己名字都想不起来的重伤号颇有微词,但见首领态度坚决,也就慢慢接受了。偶尔有好心人会给他喂点水食,或者帮他翻个身,防止褥疮。
他像一个空壳,被动地承受着一切。没有过去,也就没有痛苦的回味(因为根本不记得);没有未来,因为未来对他而言是一片无法想象的虚无。名字?称呼?似乎并不重要。
......
这一日,商队在一处背风的山谷扎营。他的精神稍好了一些,能靠着货物半坐起来。他望着篝火旁擦拭兵刃、喝酒谈笑的商队成员,目光空洞。他们的交谈、他们的过往、他们的目标,都与他无关。他像一个局外人,被困在名为“现在”的牢笼里。
“喂!”一个叫巴特尔的年轻护卫,拿着半只烤好的雪兔腿走过来,递给他,“吃点东西,看你瘦得跟鬼似的。”巴特尔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几分好奇和不易察觉的怜悯,“总得有个称呼吧?赫连大叔说你忘了自己叫啥,那我们就叫你‘阿忘’怎么样?忘了过去的倒霉蛋。”
他(现在可以称为阿忘了)没有接食物,只是茫然地看着巴特尔,对这个随意取的名字没有任何反应,既无认同,也无排斥。名字对他而言,暂时毫无意义。
巴特尔是个直肠子,见状皱眉道:“我说阿忘,赫连大叔好心救你,你就这么半死不活的?武功废了怎么了?天底下不会武功的人多了,不也活得好好的?”
另一个老成些的护卫拉住巴特尔:“少说两句,阿忘兄弟伤得重,心里……唉,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哪来的心气。”
巴特尔嘟囔着坐下,啃着兔腿:“我就是看不惯他这丧气样!咱们马上就要进雪国地界了,那地方,冬天能冻掉鼻子,夏天蚊子大如鹰,不会点狠劲,怎么活?你这样子,到了霜寒城,怕是熬不过第一个冬天!”
霜寒城?雪国王都?阿忘空洞的心湖似乎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泛起一丝微澜。那片土地的名字,对他而言依旧陌生,但不知为何,当听到“雪国”二字时,他内心深处,竟隐隐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微弱的悸动。不是记忆,更像是一种……本能的牵引?仿佛那片冰天雪地,在呼唤着什么。这种莫名的感觉转瞬即逝,留下更深的困惑。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狼嚎,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商队众人立刻警惕起来,纷纷拿起武器。赫连大叔沉声道:“是雪狼群!准备防御!”
营地顿时一阵忙乱。阿忘被迅速转移到一辆坚固的货车底下。他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狼嚎、护卫们的呼喝、兵刃碰撞声,还有雪狼受伤的惨嘶,心中却奇异地平静,甚至带着一种抽离般的漠然。这些生死搏杀,似乎与他这个没有过去未来的人无关。
他透过车底的缝隙,看到一双双幽绿贪婪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混乱中,一头体型较小的雪狼突破了防御圈,呲着獠牙,低吼着朝货车底下冲来!
负责看守阿忘的,正是巴特尔。巴特尔显然经验不足,面对扑来的恶狼,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一刀劈空,反而被狼爪在手臂上划开一道血口。
恶狼腥臭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巴特尔吓得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躺在车底的阿忘,瞳孔骤然收缩!尽管脑海中没有任何关于战斗的记忆,内力全无,经脉俱损,但身体深处,那份被遗忘的、历经生死搏杀锤炼出的本能,在这一刻被致命的危机激活!
他没有思考,没有回忆,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就在恶狼腾空扑下的瞬间,他猛地伸出唯一能动的右手,不是格挡,也不是攻击,而是精准无比地、用尽全身残余力气,狠狠地插向了恶狼相对脆弱的咽喉下方!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效率。
“噗嗤!”手指穿透皮毛,触及软骨!
“呜……”恶狼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扑势顿止,重重摔在地上,抽搐两下便不动了。
巴特尔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看到倒在地上的狼尸和阿忘缓缓收回的、沾满狼血的手,目瞪口呆。
阿忘剧烈地喘息着,刚才那一下几乎耗尽了他刚积攒的一点力气。他看着自己的手,再看看死去的狼,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强烈的情绪——难以置信的困惑。这具身体……刚才做了什么?那种反应,那种精准……属于谁?
赫连大叔处理完外面的狼群,赶过来看到这一幕,深深看了阿忘一眼,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和凝重。“小子,你……不简单。”这声“不简单”,指的不仅是这致命一击,更是这种在失忆状态下依旧能爆发出的、深植于骨髓的战斗本能。
阿忘疲惫地闭上眼,没有回答。活下来了,又一次。但这一次,身体的本能反应,像是一把钥匙,试图撬动那紧锁的记忆之门,虽然门后依旧是一片黑暗,却传来了细微的回响。这片即将踏上的雪国土地,等待这个名为“阿忘”的空壳的,将会是什么?这具身体里,究竟藏着怎样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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