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忘的伤势在御医的精心调理和灵儿公主无微不至的照料下,一天天好转。左肩的刀伤开始结痂,虽然动作稍大仍会牵扯疼痛,但已能自行缓步行走。然而,身体的恢复似乎并未带来心境的明朗。这座雪国王宫,对他而言,依旧是一座华丽而冰冷的牢笼。
灵儿公主的寝殿名为“冰璃宫”,虽以冰为名,殿内却温暖如春,铺设着厚厚的雪熊皮地毯,四壁悬挂着色彩斑斓的织锦,用以抵御外间的酷寒。阿忘被安置在偏殿的一间静室,窗外正对着一片被精心修剪过的冰松林,景色清幽。
灵儿几乎每日都会来,有时带着宫中新制的糕点,有时是几卷描绘雪国神话传画的羊皮卷。她似乎打定主意要填补阿忘空白的记忆,兴致勃勃地向他介绍雪国的历史、风物,甚至耐心地教他一些简单的雪国语言。
“看,这是‘雪魄花’,只在最冷的月夜绽放,像冰雕一样,可漂亮了!”灵儿指着一卷画册,声音清脆,“还有这个传说,说很久以前,有一位中原的贤王,曾率领大军来到雪原,他的军队像天兵一样厉害……”
“贤王?”阿忘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这个词让他心头莫名一跳,一种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熟悉感掠过,快得如同雪原上的流光,转瞬即逝。他皱了皱眉,试图抓住那感觉,却只留下更深的茫然。
“嗯!据说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呢,不过那都是三百年前的老故事啦。”灵儿并未察觉他的异样,继续翻着画册。
阿忘沉默地听着,看着画册上那些陌生的图案和文字。灵儿的声音很动听,她的关切也真诚得不容置疑。但不知为何,在她描述的那些宏大历史或瑰丽传说时,他总有一种强烈的疏离感,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反倒是某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会让他失神——比如窗外冰松被积雪压弯的弧度,或是侍女端来的某种药草茶的气息,会让他恍惚间似乎看到一些模糊的、温暖的、属于市井生活的片段影子,夹杂着一声温柔的呼唤“二郎……”,但那影子太淡,呼唤太轻,瞬间便被现实的冰冷吞没。
他的沉默和时常流露的茫然,让灵儿有些挫败,但更多的却是心疼。她越发认定阿忘有着悲惨的过去,于是更加细心地照顾他,甚至不顾宫廷礼仪,亲自为他换药。
“公主,这不合规矩……”当灵儿小心翼翼地解开阿忘肩头的绷带时,旁边的老嬷嬷忍不住低声提醒。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有什么不合规矩的。”灵儿头也不抬,专注地用浸了药液的棉纱擦拭伤口周围。她的手指纤细柔软,动作轻柔,带着少女特有的馨香。
阿忘身体有些僵硬。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让他很不自在。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灵儿呼吸的微热,看到她低垂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这种亲昵,与他脑海中那些破碎的、似乎属于“过去”的、关于另一个女子的温暖记忆碎片(尽管模糊)交织在一起,让他心生混乱,甚至有一丝莫名的愧疚。他下意识地偏过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灵儿察觉到了他的回避,动作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很快又掩饰过去,故作轻松地说:“伤口愈合得很好呢,御医都说你恢复力惊人。”
除了灵儿,阿忘也见到了冰璃宫的其他主人。一日,他在侍女搀扶下于殿外回廊慢慢走动时,迎面遇上了一位衣着华贵、面容与灵儿有几分相似,但眉眼间带着几分骄纵和审视的少年。那是灵儿的王兄,雪国的大王子赫连战。
赫连战上下打量着阿忘,目光锐利,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你就是那个救了灵儿的中原人?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弱不禁风的。”语气中并无多少感激,反而有种领地被人闯入的不悦。
阿忘垂下眼睑,没有回应。他本能地不喜欢这种目光。
“王兄!”灵儿闻声赶来,挡在阿忘身前,有些生气地瞪着赫连战,“阿忘是我的客人,更是我的恩人,你不许对他无礼!”
赫连战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但离去前那意味深长的一瞥,让阿忘隐隐感到一丝寒意。
真正让阿忘感到巨大压力的,是几天后的傍晚。灵儿兴高采烈地跑来告诉他,国王和王后要在暖阁见他。
雪国的王宫暖阁,并非如其名般温暖,反而更像一座冰雕玉砌的殿堂。巨大的冰柱支撑着穹顶,地面是光滑如镜的寒冰,四壁镶嵌着散发柔和光晕的夜明珠,将整个殿堂映照得如同白昼,却寒气逼人。国王赫连博端坐在正中的冰雕王座上,身着白熊皮大氅,面容威严,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王后坐在稍侧的位置,仪态端庄,眼神温和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阿忘在侍从的引领下,走入这座冰冷的殿堂。每走一步,脚下的寒气都透过鞋底丝丝渗入。当他站定在王座前,抬起头,迎上国王那深邃的目光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并非恐惧,而是一种……仿佛源自血脉深处的、对某种至高权威的感应,让他本能地想要挺直脊梁,却又被身体的虚弱和记忆的空洞所束缚,只能微微垂下视线。
“你叫阿忘?”国王的声音低沉,在空旷的冰殿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阿忘低声回答。
“抬起头来。”国王命令道。
阿忘依言抬头,再次迎上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国王仔细地打量着他,从苍白的脸色到肩头隐约透出的绷带轮廓,目光最终落在他那双虽然茫然却依旧清澈沉静的眼睛上。殿内一时间寂静无声,只有夜明珠的光晕流转。
王后在一旁温和地开口:“孩子,不必紧张。你救了灵儿,我们都很感激你。听灵儿说,你失去了记忆?”
“……是。”
“可怜的孩子。”王后轻叹一声,“那你可愿意留在雪国?王宫里总能保你衣食无忧,平安一生。”
留在王宫?平安一生?阿忘的心猛地一缩。这个提议看似仁慈,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窒息。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他能去哪里?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国王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他,此刻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却重若千钧:“你身体里,流着的血,不简单。虽然气海被毁,但根骨犹在,眼神深处藏着的……不是寻常百姓的东西。”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雪国,或许才是你命定的归宿。”
命定的归宿?阿忘心中巨震。国王的话,像一把钥匙,试图撬动那紧锁的记忆之门,却只带来一阵剧烈的头痛和更深的迷雾。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尖掐入掌心。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匆匆入内,在国王耳边低语了几句。国王眉头微蹙,挥了挥手。内侍退下后,国王重新看向阿忘,目光深邃:“你好生养伤。雪国的冬天很长,但再长的冬天,也有过去的时候。退下吧。”
阿忘如蒙大赦,在侍从的搀扶下,离开了那座令人窒息的冰殿。直到走出很远,他依然能感受到背后那两道如有实质的目光。
回到冰璃宫偏殿,阿忘靠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漫天飞舞的雪花。国王的话在他耳边回响。“命定的归宿”?“血不简单”?这些话语,连同这座冰冷而诡异的王宫,灵儿公主过于炽热的关怀,大王子隐晦的敌意,都像是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牢牢罩住。
他失忆的空壳之下,某些东西似乎在蠢蠢欲动。不是记忆,而是一种直觉,一种预警。这片冰雪国度,这场看似意外的救赎,背后似乎隐藏着他无法看透的漩涡。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掌。这双手,能本能地格杀雪狼,能精准地废掉匪徒手臂,能在那冰冷的殿堂里,因为一句莫测高深的话而颤抖。
我,到底是谁?而这里,又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阿忘望着窗外的飞雪,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平静的表面之下,暗涌已开始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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