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镇总比其他城镇多几分烟火气。镇口的老槐树歪歪斜斜地杵在路边,树底下摆着两个卖胡饼的摊子,油香混着风沙的气息,在清晨的空气里弥漫。凌云牵着瘦马走在青石板路上,腰间的尘凡剑被粗布裹得严实,只有剑柄露出的一寸墨褐,在阳光下泛着沉稳的光——他距落星谷已不足两百里,本想在此补给些干粮便继续赶路,却没料到,会在这里听到一个足以打乱他心绪的消息。
“这位道友,请留步。”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槐树后传来。凌云脚步微顿,侧过头便见一个背着药篓的修士从树影里走出。修士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握着一把缺了齿的拂尘,脸上满是风霜,唯有一双眼睛还算清亮,透着几分看透世事的沧桑。看其气息,竟是位金丹初期的散修,在西荒边缘也算少见。
“道友有何事?”凌云的声音平静,右手不自觉地靠近尘凡剑的剑柄——西荒的散修多心思复杂,主动搭话往往带着目的。可不知为何,这老修士身上竟有种莫名的熟稔感,像是曾在青云宗的山门外见过的香客,带着几分宗门旧人的温和。
老修士摆了摆手,从药篓里取出一个水囊,递到凌云面前:“莫怕,老夫曾在青云宗外院当过三年杂役,也算半个青云人。见道友周身灵气带着‘稳’字,不似西荒其他散修那般驳杂,倒想起一位故人,想与你说段旧事。”
“青云宗?”凌云接过水囊的手指顿了顿,指尖触到水囊粗糙的皮革,像是触到了多年前青云宗山门的石阶。他倒了些清水递回去,目光落在老修士道袍下摆——那里绣着一朵早已褪色的青云纹,确是当年青云外院杂役的标识。
老修士喝了口水,靠在槐树上,目光望向青州的方向,声音沉了下来:“半年前,老夫回了趟青云山,却见山门前挂着白幡——玄阳子掌门,坐化了。”
“玄阳子掌门”六个字入耳,凌云的身体猛地一僵。
水囊从指间滑落,清水洒在青石板上,很快被风沙吸干。他站在原地,耳畔的胡饼摊叫卖声、风吹槐树叶的沙沙声,瞬间都消失了。记忆像是被捅破的棉絮,无数关于玄阳子的片段涌了出来——青云宗掌门大殿里,那个总穿着明黄色掌门袍、却总爱把金丝玉带松松系着的老者,
青云宗百年难遇的护短掌门。当年整个青云宗,除了玄阳子,没有任何一位长老看得惯他——戒律长老嫌他“目无规矩”,丹堂长老骂他“浪费资源”,就连负责授业的长老,也总在私下说“玄阳子这般纵容,迟早把这孩子惯废”。可玄阳子从不在意,依旧说凌云乃九窍玲珑心,千年难遇之才;
演武场上,他欺辱同门,讥讽石磊是朽木难雕,也被玄阳子轻轻罚过,并送来了外门弟子调遣令 ;
在剑冢撒野那次,也不过是罚抄《青云门规》闭门思过而已;
更是雪岭上,他为了抢一株刚成熟的“冰莲”,对同去采摘的赵猛三人出手,直接将三人震得昏迷不醒,雪莲也被他随手揣进怀里。陈长老要求废他修为、逐出师门,玄阳子却叹气:“不过是切磋失手罢了,年轻人争强好胜难免没轻重。禁足三月,赔一千下品灵石给赵猛他们养伤,这事就这么定了——我青云不能因为这点小事,丢了千年难遇的天才。”
他曾以为,玄阳子的纵容是天经地义。直到被石磊在宗门大比上击败,直到丹田被震伤、被逐出师门,他才偶尔会想起:当年玄阳子对他轻轻放下时眼底闪过的那丝犹豫;可这些念头,都被他后来的怨怼压了下去——他怨过玄阳子为何不在他被逐时拦一把,怨过玄阳子为何从未教他“根基”二字,却从未想过,那份无底线的纵容,本就是玄阳子能给的、最笨拙的保护。
“掌门他……是怎么坐化的?”凌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风沙磨过喉咙。
老修士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惋惜:“据内院弟子说,掌门已是元婴后期巅峰,本想冲击化神境,却在闭关时走火入魔。弥留之际,他手里攥着一本你当年抄过的《青云律》,反复念叨着一句话——‘凌云若在,或能悟透’。”
“凌云若在,或能悟透……”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凌云的心底炸开。他猛地想起,当年他被要求写悔过书时,自己的愤怒谩骂,被逐出师门那日,玄阳子没有出现,那是对自己的失望。
老修士见他脸色发白,又补充道:“老夫还听掌门的贴身弟子说,掌门晚年常对着你当年用过的剑穗发呆,说‘当年若逼他多磨三年基础,或许……’后面的话没说完,却总忍不住抹眼泪。你可知,当年宗门里反对你的长老原本是要废你双手双脚,是掌门以‘自废十年修为’相逼,才保下你一条命,只将你逐出师门?”
凌云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终于明白,当年玄阳子的纵容,从来不是“觉得他天赋异禀无需打磨”,而是怕他像自己年轻时那样——玄阳子年轻时也是天赋惊人,靠着宗门资源一路冲到元婴,却因根基不稳,卡在元婴后期整整三十年。他怕凌云重蹈覆辙,却又舍不得让凌云受半点苦,只能用“纵容”当保护伞,偷偷给他铺路;他想教凌云“根基”的重要性,却又怕打击到他的锐气,只能在他犯过错后,用更多的资源隐晦提醒;他冲击化神境走火入魔,临终前念叨的“悟透”,哪里是悟透什么化神关窍,分明是悟透“纵容不是保护,根基才是生路”的道理——而他觉得,只有吃过根基不稳的亏、在西荒摸爬滚打过的凌云,才能懂这份迟来的苦心。
“多谢道友告知。”凌云弯腰捡起水囊,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他翻身上马,没有再去买干粮,也没有再问其他细节——有些话,点到即止便够了;有些愧疚,藏在心底比说出来更沉重。
他骑着马,朝着清风镇外的“断云顶”疾驰而去。断云顶是附近最高的山峰,山顶光秃秃的,只有几块巨大的黑石,常年被西风吹拂,像是青云宗掌门大殿外的石狮子,沉默地守着过往。
凌云牵着马走上山顶,将马拴在一块黑石旁,自己则在另一块石上盘膝坐下。他没有运转灵力,也没有拔出尘凡剑,只是静静地望着青州的方向——那里,青云宗的山门应该还挂着白幡,玄阳子的灵位应该摆在掌门大殿的正中,而他这个被掌门护了多年、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的弟子,只能在西荒的山顶,给他磕三个迟来的头。
第一天,他想起幼时那年,第一次见到玄阳子。他在演武场偷偷模仿元婴长老练剑,被戒律长老抓住要罚他,是玄阳子笑着走过来,把他抱起来放在肩头,说“这孩子眼神亮,是块好料,我收他当半个徒弟”。那天的阳光很好,玄阳子的掌门袍上落了些桂花,香得让他记了很多年。
第二天,他想起十六岁那年的宗门复测。他引动护山大阵,测出天生道体,九窍玲珑心,玄阳子宣布他为天选少宗。
第三天,他想起被逐出师门那日。他背着简单的行囊走出青云山门,回头望时,看到掌门大殿的飞檐后,露出一角明黄色的袍子——玄阳子应该是在那里看着他走吧?或许是怕他看见伤心,或许是怕自己忍不住挽留,终究没敢出现。
三天里,西风吹过山顶,带着沙尘落在凌云的发间、肩上。他没有掉一滴泪,眼眶却始终是红的。直到第三天傍晚,夕阳落在青州的方向,将天空染成一片血红,他才缓缓站起身——抬手摸向鬓角,竟摸到几缕泛着白霜的发丝。不是岁月催老,是心境沉淀的痕迹,是与过去和解后,道心更加澄澈的证明。
他走到马旁,解开缰绳。风卷起他的衣袍,腰间的尘凡剑轻轻晃动,像是在替他回应远方的青云山。他对着青州的方向,深深鞠了三躬——第一躬,谢玄阳子当年的护佑;第二躬,愧自己当年的不懂事;第三躬,告慰掌门的在天之灵:您放心,您没教我的“根基”,我在西荒的风沙里,终于悟透了。
老修士早已离开,清风镇的胡饼摊也收了。只有断云顶的黑石上,还残留着凌云坐过的痕迹,在西风中,静静诉说着一段跨越时空的理解与和解。
凌云翻身上马,调转马头,朝着落星谷的方向疾驰而去。马蹄踏过山顶的黑石,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在与过去告别,也像是在迎接未来。他知道,从今往后,再想起玄阳子,心中不会再有怨怼,也不会再有愧疚,只有一份沉甸甸的记忆,和一份更加坚定的信念——他的“尘心”之道,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不辜负玄阳子临终前的那句“悟透”。
故人已去,道心长存。落星谷的“罪”字石碑还在等他,五年之约还在等他,青云宗的真相也还在等他。他会带着玄阳子的期许,带着这颗用西荒风沙打磨出的尘心金丹,一步一步,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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