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过后，山里的风还带着些寒意。调查组的突然来访，让靠山村这个百十户人家的小村庄炸开了锅。
上头派来的人竟然要核实黎嘉濠的 “右倾” 材料，蹲在自家门口抽烟的熊秉仁一下子就慌了。
他原以为把黎嘉濠的名单报上去，他的这顶“右派”帽子就板上钉钉了，可如今调查组突然要核实材料，难道是出了什么差头？
“哥，你得赶紧想个办法呀。” 熊秉义慌慌张张跨进门槛，鞋底沾满泥浆，“听说工作组要找社员谈话——”
熊秉仁把烟袋锅狠狠磕在青石阶上，震落一团暗红的烟灰：“马上去！找几个嘴严实的，让他们照着咱之前教的说。” 他眯起眼睛，眼角的皱纹拧成麻花。
夜色浓稠如墨，熊秉义举着油灯挨家挨户敲门。没想到上次他们鼓动的那些人，风头过后天天跟做贼似的，家里外头的挨骂。他们自己也觉得对不起嘉濠，这次说啥也不去了。
王会计裹着棉袄坐在板凳上，铜烟锅里的火苗映得他脸色铁青，他拍着桌子说：“我敢对天发誓，黎嘉濠从没说过一句过格的话。要说他是右派，那我就得是反革命！”
妇女委员正在给孩子补着衣裳，她神情冷静地说，“熊社长说黎嘉濠乱搞男女关系，村里识字班的姑娘我都问遍了，压根没这回事。倒是他熊秉仁，总往寡妇家跑......”
三天后的社员大会上，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棂洒在谷草堆上。工作组组长摘下眼镜，表情严肃地宣布：
“经调查核实，黎嘉濠同志的几条‘罪状’，纯属恶意诬陷！”话音未落，台下响起零星的掌声，突然变成潮水一般，“哗哗哗”地响个不停。
黎嘉濠站在人群中，喉结上下滚动，眼眶泛起一层水雾。
事情终于水落石出，嘉濠虽然没能恢复社长的职务，但“右派”的帽子总算没有被扣上，熊秉仁的阴谋诡计又落空了。
晚上，嘉濠给栀兰倒了一碗水，自己也端起一个碗，风趣地说：“来，干一杯！庆祝俺家丁栀兰‘团长’，终于不用当‘右派家属’了！”
栀兰听说要干一杯，她接过碗就喝了一大口，还没等咽下去，就听到了嘉濠后面的话，笑得她咳嗽了半天，呛得鼻涕眼泪都流出来了。
嘉濠也被自己的话逗得哈哈大笑。这个“右派分子”终于和自己沾不上边了，他的心里爽快极了。
栀兰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抹起鼻涕来了。嘉濠温柔地给她抹去眼角的泪水，说：“ 都过去了。这就叫‘邪不压正’，只要咱做得正，行得直，他就不能把咱咋样。”
“我知道，我就是太高兴了。”栀兰看着丈夫的眼睛，“嘉濠，答应我，以后不管有什么事，都别瞒着我，俺两个人一块扛着，怎也比一个人强啊。”
“好，我答应你。”嘉濠郑重地点头，像个听话的小孩子。
他突然眨眨眼，“不过……我昨天在山上发现了一窝野蜂子，本来想等掏了蜜再……”他的话还没说完，被小逸卿的啼哭打断。
“小逸卿这是怎着了呢？一连几天都是这个时候哭，不能是有啥么毛病了吧？”嘉濠赶紧坐了起来。
“可能是饿了，这几天我的奶不太够吃了。”栀兰闭着眼睛坐起来，抱着儿子慢慢地晃着。
“怎回事？好好的怎就不够吃了呢？”
“我好像是又有了……”栀兰声音不大，有点不好意思。
“嗯？又有啥么了？”
“你说我能有啥么啦？”栀兰把自己给说笑了，这回眼睛睁开了。
嘉濠一下子精神起来，“快，快，你快躺下，莫着了凉。”他把儿子抱过来学着栀兰的样子小心地晃着，腾出一只手，把栀兰的被子经揶得严严实实。
“还不大肯定，你先不用大惊小怪的。把小孩给我，你赶紧睡吧，明天还得起早呢。”栀兰把逸卿搂过来，让他含着没有多少汁水的奶头，轻轻地拍着他。
天刚蒙蒙亮，嘉濠就悄悄地扛着“工具”上山了。山里的雾气还没有散，露水把他的裤腿打湿了半截。
他一遍一遍地想着那棵老椴树的样子，生怕找错了地方。它位于山北坡的背荫处，树皮上布满青苔，碗口大的蜂窝口不时有蜜蜂“嗡嗡嗡”着钻进钻出。当时他手上啥家什都没有，琢磨了半天没敢动。
“要赶在太阳出来前动手。”嘉濠自言自语。他记得老辈人说过，天亮前野蜂都在睡觉，反应迟钝，好下手。
他很快就找到了那棵椴树，蹲在离它十几步远的小矮树棵子里，仔细地观察着蜂窝门口的动向。
他发现蜂窝口比上次看见的时候又大了一圈，而且他还能隐隐糊糊地看到有蜂群从蜂窝门口进进出出。
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把背篓里早就准备好的装备，一件一件地都拿出来了——厚棉袄，带纱网的草帽，一捆干艾蒿，砍柴刀，还有一个陶罐。
他快速点着了艾草，浓烟立刻随着微风散开，嘉濠深吸一口气，举着冒烟的艾草捆试探着一点点靠近。
“对不住啦兄弟，俺今天来借点蜜给媳妇补补身子，你们莫怪俺哈。”他小声念叨着，突然一个箭步冲到树下，将艾草塞进树洞下面的裂缝里。
浓烟一下灌进了树洞，蜂窝里顿时炸开了锅，成千上万只野蜂“嗡”地一下就都冒了出来，像一团土黄色的旋风猛地朝嘉濠呼过来。
嘉濠啥都顾不上了，撒腿就跑。一群愤怒的工蜂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紧追不舍，隔着衣服蜇了他好几下。
他用尽了全力狂奔到一条水沟边，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才成功甩掉了“追兵”，几处被蜇到的地方火辣辣地疼着。
等嘉濠嗞牙咧嘴地从水里爬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他顾不上拧干衣服，急忙跑回椴树下。蜂群早就没有了踪影，剩下几缕白烟懒洋洋地从树洞里往外钻。
嘉濠小心翼翼地用柴刀撬开树洞，“ 好家伙！”这窝野蜂子不知道垒要多少年，蜂巢足足有小磨盘那么大。
他用柴刀把蜂房轻轻切开， 金黄透亮的蜂蜜就淌了出来，他赶紧把陶罐接上去，贪婪地闻着空气中香甜的蜂蜜味儿，真好闻哪。
嘉濠扬起嘴角背着沉甸甸的蜜罐往家走，尽管他的右眼火烧火燎地疼，肿得像个核桃。
“哎哟！嘉濠兄弟，你这是怎了？”王会计家嫂子看到他的样子，急忙跑过来，“叫野蜂子蛰了？快过来用肥皂水洗洗！”
嘉濠摆摆手刚想躲开，就被几个站在门口拉家长的妇女围住了。
这个说用艾蒿水，那个说用花椒水，七嘴八舌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到了村里。
嘉濠好不容易脱身回到家，栀兰已经站在门口等他了。他赶紧放下背篓，献宝一般把蜜罐捧到栀兰面前：“你快看看，多好的蜂蜜！保证有营养......”
看着丈夫狼狈又得意的样子，栀兰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她“噗嗤”一下没忍住，就笑了起来。
栀兰接过蜜罐放到屋里，把嘉濠拉进来，小心翼翼地翻着他的眼皮，用肥皂水给他轻轻地清洗着。
“下次可不能再这样了哈，瞅你这个眼肿得，都实心了。”栀兰心疼地给丈夫吹着，顺手拿起梳妆台上的小镜子，递给了嘉濠。
嘉濠握住妻子的手说，“好，我保证以后不干这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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