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兰在炕上又躺了一会，炕席的纹路透过棉被硌着后腰，栀兰盯着窗棂上的冰花，听着自己肚子里 “咕噜噜” 的肠鸣。
终于想吃东西了。四十多天来第一次生出饿意，竟像久别重逢的老友，让她忍不住轻轻笑出声。
她慢慢坐起来，想去妈妈屋找吃的，再看看两个孩子。
这四十多天里，逸卿白天黑夜都跟着小姨，有时白天想找妈妈，跑过来玩一会，栀兰赶紧把他撵走。
牧洲跟着姥姥睡，反正栀兰也没有多少奶了，姥姥就喂他吃饭。自从他能吃饭了，胖得小脸肉乎乎的，更招人喜欢了。他想找妈妈，姥姥就抱过来叫栀兰喂口奶解解馋再抱回去。
再过一个月，牧洲就满一生日了。他一天到晚嘴里“叽里哇啦”的嘟嘟个不停，两条小腿可硬实了，抬步就想跑。吓得英桂和妈妈一步也不敢离开，生怕他摔着碰着。
栀兰坐到炕沿上，比刚才好多了，至少头不那么晕了。但她还是浑身轻飘飘的，好像一迈步就能摔倒。
她慢慢地扶着墙在地上站了一会儿 ，头晕就闭上眼睛缓一缓，终于感觉不晕了，把头捂严实了一步一步地往挪门外挪。
“姐姐——”英桂出来抱烧火柴，正巧看到了刚出门的栀兰，“慢些，别摔着。” 小丫头慌忙扔下柴捆，伸手搀住栀兰的胳膊，把她扶到了屋里。
锅里的苞米面粥煎面瓜，正咕嘟咕嘟冒着泡，粥里的甜香味混着柴火味漫过来，栀兰深深地吸了口气——“真香！”
“哎呀妈妈，你说东北的面瓜怎这么好吃啊！又香又甜又面，叫你往苞米面粥里这么一煮，比御宴都香。”栀兰就着妈妈腌的韭菜酱，大口大口地吃着。
“你吃过御宴呀？你这是饿的。人饿急了，吃啥么都香。”妈妈见栀兰一连吃三大碗眼睛还盯着饭盆，“晚上再吃吧，莫撑着。”说着就把饭盆端走了。
英桂脸上的小酒窝都带着笑，“俺姐姐这是饿疯了，连面瓜都能吃出御宴味。”
栀兰摸着自己撑得圆鼓鼓的肚皮，也笑了。
妈妈就是这样的性格，不管是大人小孩，她从来不会哄，也不会劝。栀兰病了这么长时间，妈妈每天都给她做点能吃的饭菜端过来。
可是见闺女吃不上两口就不吃了，她什么话也没有，叹着气再把碗端回去。
天气越来越冷，眼瞅着就要过年了。栀兰的心里还一直惦记着回老家的事。
唉！真是不争气……
看来今年这个年是要在东北过了。栀兰在心里跟自己说，我回不去，嘉濠又不能回去，可是家里的爷四个怎办呢？
听老家过来的人说，到了年底，大食堂的标准更低了，一个大人的定量连小孩子都吃不饱。
栀兰心急如焚，她恨不能一步蹿回去把他们领出来。可是眼下自己这种情况，只能等明年开春再回去了。
嘉濠下了班，栀兰跟他商量着，“我跟俺妈妈一共凑了六十块钱，三十斤粮票。明天你中午下了班你去寄了吧。”
嘉濠从内心感激栀兰为自己做的一切，“你身子骨还没长好，不然少寄二十吧，手里怎也得留着点过河钱，两家的钱都花得空空的，万一有个急用就该抓瞎了。”
“都寄了吧，月底就发工资了，在东北怎也比关里好过。佳蓉在家里呆了这么多年，她结婚的时候，咱俩也没能给她买点嫁妆，这二十块钱给她，叫她自己买几身衣裳。”
“另外叫大大他们准备好，等过了十五我身体好一好就回去接他们。”栀兰把家里的事情都替嘉濠想到前头去，嘉濠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在她心里，嘉濠是个能顶天立地的男人，只要有了机会，他就能干成大事，栀兰不想让家里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绊住他的腿脚。
他们听说了东北的冬天不好过，但他们没想到会冷到这个程度。大人小孩子的棉衣棉鞋准备的都不是太充足。
入了冬，气候就像张牙舞爪的猛兽，正月里更是冷得能把人冻成冰棍。
栀兰裹着三层新的棉袄站在屋檐下，看英桂追着牧洲跑，英桂的棉鞋踩在雪地上，发出 “咯吱咯吱” 的响。
孩子的鼻尖冻得通红，睫毛上挂着小冰珠，活像个会跑的雪娃娃。
“快进屋，别冻着！” 妈妈掀开棉门帘，热气裹着酸菜味涌出来。土墙上挂着的玉米串被冻得硬邦邦，窗玻璃上的冰花一日三变，早上是枝桠，中午成了珊瑚，到傍晚又化作蔓延的树叶。
清晨，栀兰推开屋门，只见屋檐下垂着尺把长的冰溜子，在阳光下晃着冷冽的光。几个男孩踮脚去够，忽听 “咔嚓” 一声，冰溜子断落，吓得他们抱头鼠窜。
英桂指着远处笑：“姐你看，那孩子的舌头粘在井沿上了！” 果然见个小男孩趴在井台边，哭得肩膀直抖，旁边的大人正往他嘴上哈气。
腊月廿三是东北的小年，大大从猪场带回半扇猪肝。母亲把肝切成薄片，裹了苞米面炸得金黄，油香飘满整个院子。
牧洲坐在炕桌上，拍着小手 “啊啊” 叫，逸卿蹲在灶台前，眼睛盯着油锅里翻涌的气泡，口水差点掉进灶膛。
“给老张家送几块去。” 母亲把炸好的猪肝装进粗瓷碗，“昨天人家刚给咱送了酸菜。” 栀兰裹着围巾出门，雪地上的脚印叠着脚印，每户人家的烟囱都冒着炊烟，远远近近一朵朵地像撒在天上的云彩。
开始栀兰还以为像在关里似的，刮几天冷风，再冷了就是结点冰冻，顶天一两个月就过去了。
进了冬天她才明白，东北的数九寒天可真不是闹着玩的，简直能冻死个人。躺在火炕上盖着大厚棉被，鼻子还是被冻得冰凉。房子四处都透风。
冬天要是不戴棉帽子的话，根本就出不了门。只要你的脚往门外一迈，冷风唰地一下，两个耳朵就像被刀割掉那么疼。
栀兰从老张回来时，嘉濠跟德禄正在院子里堆雪人。逸卿捡了两个石头块，给雪人做了眼睛，英桂抱着牧洲，把根胡萝卜插在雪人脸上当鼻子。
英桂把自己的红围巾解下来，绕在雪人脖子上，德禄找了个破帽子扣在雪人的头上，小雪人一下子好像活了一样。
“快抱小牧洲进屋里去暖和暖和，一会鼻涕冻成冰溜子啦。”
嘉濠喊着，栀兰赶紧领着两个儿子跑进屋里，冻得娘几个连搓手带跺脚。
除夕夜的饺子馅是白菜猪肉的，母亲剁馅时，特意多放了勺猪油。栀兰擀着面皮，看嘉濠往每个饺子里偷偷塞花生 —— 这是关里的老规矩，吃到花生的人来年有好运。
逸卿跟着英桂里外屋地跑着，牧洲在姥姥怀里抓面团，弄得满脸都是白面粉，活像个小面人。
“过年喽 ——” 大大点亮院子里的灯笼，红光映着雪面，把每个人的脸都染得喜庆。
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惊飞了几只在屋檐下避寒的麻雀。逸卿捂着耳朵边蹦边喊着：“过年喽——，放炮喽——”
“等开春儿以后，咱就回老家把大大他们接过来。” 零点的钟声透过风雪传来时，栀兰靠在嘉濠肩头上，缓缓地说。
嘉濠往火盆里添了块硬柴，火苗 “腾” 地窜起来，照亮了他眼角的笑纹，“嗯，到时候，咱在院子里种上豆角、黄瓜，再搭个葡萄架，夏天坐在底下吃西瓜......”
栀兰摸着腰间光滑的新皮肤，感觉这一年的波波坎坎，都被这碗热乎的饺子，被两个孩子的欢声笑语给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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