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失去了意义。
黑暗也失去了意义。
许三多不知道自己被埋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他唯一能感觉到的，是痛。
从头到脚，每一寸骨头都在哀嚎，肺里灌满了粉尘，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他动了动手指，碎石摩擦着皮肤，传来钻心的疼。
『咳……咳咳……』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出的不是唾沫，而是混着泥沙的血块。
活着……
俺还活着。
这个念头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丝。
他挣扎着，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硝烟和混凝土粉末的味道。
『队长？』
他试着喊了一声，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没有回应。
『成才？』
依旧没有回应。
只有石块从不远处滑落的细碎声响，提醒着他这里随时可能再次坍塌。
恐惧抓住了他的心脏。
他开始用手在身边摸索，指甲在粗糙的地面上划过，很快就磨破了，渗出血来，但他毫不在意。
他必须找到他们。
摸到了一片冰冷的金属，是机器人的残骸。
又摸到了一块温热的，带着布料触感的东西。
是人！
许三多心里一紧，赶紧凑过去。
他摸到了脸，摸到了鼻子。
还有呼吸。
虽然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但那一下下温热的气流，是这片死亡废墟里最宝贵的东西。
『成才……是成才……』
许三多凭着记忆，摸到了成才的肩膀。那里一片湿滑粘腻，一个狰狞的破口还在往外渗着血。
他不敢乱动，只能用手笨拙地按住伤口。
『成才，撑住……撑住……』
他嘴里念叨着，另一只手继续在黑暗中摸索。
队长呢？
队长在哪里？
他记得爆炸的最后一刻，是队长把他和成才护在了身下。
队长一定就在附近！
他扩大了搜索范围，手掌被尖锐的碎石划得血肉模糊。
终于，他的手触碰到了一堆凸起的石块下，一角熟悉的作战服。
『队长！』
许三多发出一声嘶哑的呼喊，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
那是一堆坍塌下来的结构梁和混凝土块，将一个人压在了下面，只露出一只手臂和半个肩膀。
许三多疯了一样开始用手去刨那些石块。
一块，两块……
他的指甲断了，嵌进了泥沙里。
他的手指磨破了，鲜血染红了石块。
他感觉不到疼，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挖开它！
把队长救出来！
『不抛弃……不放弃……』
他一边挖，一边念叨着，这是班长史今教他的，是钢七连的魂。
他不知道自己挖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半个小时。
当他终于搬开最后一块压在林锋胸口的石板时，他已经累得快要虚脱了。
他费力地将林锋从碎石堆里拖了出来，让他平躺在地上。
『队长……队长，醒醒……』
他轻轻拍打着林锋的脸颊。
没有反应。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探向林锋的鼻息。
没有气流。
他又把耳朵贴在林锋的胸口。
没有心跳。
许三多的世界，在那一刻崩塌了。
他呆呆地跪坐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
死了？
队长……死了？
那个无所不能的队长，那个带着他们在草原上修路的队长，那个把他从一个孬兵变成一个真正的兵的队长……就这么死了？
泪水，无声地从他布满灰尘的脸上滑落，冲出两道泥泞的沟壑。
为什么……
为什么死的不是俺……
他想起了史今，想起了伍六一，想起了高城，想起了钢七连的每一个人。
他想起了在新兵连，史今手把手教他们战场急救。
『如果你的战友没了呼吸，没了心跳，你不能放弃！绝对不能！』
史今的声音在他脑海中炸响。
『按压！人工呼吸！只要还没凉透，就给老子救！听见没有！』
许三多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一种执拗的光。
对！
不能放弃！
他笨拙地跨坐在林锋身上，学着记忆中史今的样子，双手交叠，按在林锋的胸口。
『一、二、三、四……』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次又一次地向下按压。
他能听到林锋胸骨被压得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他满头大汗，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
三十次按压后，他俯下身，捏住林锋的鼻子，对着他的嘴，用力吹气。
他尝到了林锋口中的血腥味，但他不在乎。
吹了两口气，他又直起身子，继续按压。
『不抛弃……』
按压。
『不放弃……』
吹气。
『队长……你不能死……』
按压。
『俺们……还要回家……』
吹气。
『六一……还在等我们……』
他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重复着这套笨拙而原始的急救动作。
他的体力在飞速流逝，意识也开始模糊。
但他没有停。
因为他是钢七连的兵。
钢七连的兵，从不放弃自己的战友。
---
地面，临时指挥中心。
巨大的电子屏幕上，代表着地下基地结构的立体图已经变成了代表坍塌和信号中断的红色。
而在屏幕的一角，三个代表着突击队员生命体征的信号，已经有两个变成了刺眼的灰色。
那意味着，信号中断，生命体征消失。
高城双眼赤红，死死地盯着那两个灰色的信号，拳头捏得指节发白。
『不可能……』
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不信。
『林锋……成才……他们不可能……』
袁朗站在他身边，脸色同样难看到了极点。他没有说话，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的煎熬。
一名技术军官走到他身边，低声报告。
『首长，已经过去十五分钟了。按照预案，如果生命信号消失超过十五分钟，就意味着……』
他没有说下去。
『而且，基地的自毁倒计时只剩下最后两分钟。一旦核心能源过载，将会引发半径五公里内的大爆炸，我们必须在此之前……执行物理摧毁方案。』
所谓的物理摧毁，就是用钻地炸弹，将整个地下基地，连同里面的一切，都化为齑粉，永绝后患。
高城猛地转过头，一把揪住那名军官的衣领。
『你说什么！物理摧毁？我的人还在下面！』
『高城！』
袁朗低喝一声，拉开了他。
『冷静点！』
『我怎么冷静！』
高城指着屏幕，对着袁朗咆哮。
『那是我的兵！是钢七连的兵！你说过会把他们带回来的！』
袁朗看着他，眼中也闪过一丝痛苦。
『我何尝不想！但现在的情况，我们没有选择了！』
他转向技术军官，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抗拒的疲惫和决断。
『还剩多少时间？』
『报告！一分五十秒！』
袁朗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属于老A队长的冷酷。
『命令，钻地弹准备。』
『是！』
『袁朗！你敢！』
高城冲了过来，却被两名警卫拦住。
『你不能这么做！许三多还活着！还有一个信号！』
『一个信号，被困在随时可能爆炸的地下几百米深处，周围是上万吨的坍塌体！你告诉我怎么救！』
袁朗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难道要让地面上这几百号人，陪着他们一起死吗！高城，我们是军人！军人要懂得取舍！』
高城的身体晃了晃，松开了挣扎。
是啊，取舍。
他当了这么多年兵，这个词他比谁都懂。
可是这一次，要舍弃的，是他的兵，是他心中最骄傲的兵。
他看着屏幕上那个唯一还在闪烁的绿色光点，又看了看旁边两个死灰色的光点，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的兵……』
指挥中心里，所有人都沉默了。
袁朗转过身，不再看高城，他怕自己会动摇。
他拿起通讯器，声音稳定得可怕。
『各单位注意，这里是“狼穴”。最终清理方案，授权执行。倒计时……』
他顿了顿，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三十秒后，开始执行。』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三十。
二十九。
高城无力地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
……
十。
九。
袁朗的手，放在了红色的发射按钮上。
……
三。
二。
就在袁朗即将下达最后命令的瞬间。
『等等！』
一个年轻的技术员突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指着屏幕，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
『首长！快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屏幕上。
只见那两个死灰色的信号中的一个，代表着林锋的那个信号，突然……
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那光芒很暗，一闪即逝，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指挥中心里凝固的绝望。
高城猛地睁开眼，冲到屏幕前，几乎把脸贴了上去。
『闪了……它闪了！』
袁朗的手停在了按钮上方，他死死盯着屏幕，声音嘶哑地问。
『什么情况！』
『报告！』
技术员飞快地敲击着键盘，调出数据。
『刚才……刚才我们接收到了一个极其微弱的生物电信号！虽然只有一瞬间，但绝对不是仪器故障！』
『他……他还活着？』
高城的声音颤抖着。
没人能回答。
但那个闪烁，给了所有人一个答案。
袁朗一把抢过通讯器，对着里面狂吼。
『终止最终方案！重复！终止最终方案！』
他扔掉通讯器，转向身后的工程部队指挥官。
『给我不惜一切代价！挖！就算把这座山翻过来，也要把他们给老子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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