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獠骨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汉部落的营地。
那几名侥幸生还的突击队员，拖着沉重的粮袋和更沉重的身躯，踉跄着穿过刚刚开启的工事缺口。他们浑身浴血，伤口狰狞，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麻木的悲痛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他们带回来的粮食，粗略估计，也就够全族饱食两三顿。
代价，是突击队超过三分之二成员的性命，以及……獠。
那个声音洪亮、勇猛如熊、总是冲杀在最前面的汉子，没能回来。
消息像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每一个人。刚刚因阳歌自我牺牲而凝聚起来的些许士气，再次遭到重创。人们看着那几袋沾血的粮食，眼神复杂，没有丝毫得到补给的欣喜，反而感到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獠的女人——一个同样健壮沉默的女战士，听到消息后，没有哭嚎，只是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直到咬出血来。她一把抱起懵懂无知的孩子，转身钻回了自己的地窝子，再没有出来。
阳歌站在原地，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獠不仅仅是他的军事副手，更是从部落最初就跟随他、历经无数生死、可以绝对信任的兄弟。他的牺牲，像一把钝刀，狠狠剜去了阳歌心头的一块肉。
但他不能倒下，甚至不能流露出太多的悲伤。
他强迫自己移动脚步，走到那几名幸存队员面前，目光扫过他们身上每一处伤口。
“辛苦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先去治伤。巫，用最好的药。”
然后，他看向那几袋粮食，沉默了片刻，缓缓道：“这些粮食，不分。留着。等山腹的水挖通了，等我们都能喝上水的时候，用这些粮，煮一锅最稠的粥，祭奠獠，祭奠所有这次没回来的兄弟。”
这个决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极度饥饿的时候，将到手的粮食留存不用，需要何等的意志力？但这却恰恰符合了部落最深层的情感逻辑——勇士用命换来的东西，不能像普通食物一样被轻易分食，它承载着牺牲与荣誉。
人们望着那几袋粮食，眼神渐渐变了，从最初的渴望，变成了敬畏，继而燃起一种压抑的、如同灰烬下火炭般的恨意。
“泽部落……”一个苍老的声音咬牙切齿地低语，打破了寂静。
“血债血偿！”不知是谁第一个低吼出来。
随即，更多压抑的、带着哭腔和愤怒的吼声响起，最终汇聚成一片低沉却坚定的誓言：
“血债血偿！” “为獠头领报仇！” “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悲伤化为了力量，绝望燃成了怒火。獠的牺牲，像一根尖刺，深深扎进了每个幸存者的心里，也像一剂猛药，将部落近乎涣散的意志强行重新凝聚，甚至变得更加偏执和坚韧。
阳歌看着群情激愤的族人，知道目的达到了。他需要这股恨意，需要这股力量来支撑接下来的艰难时日。
“报仇，不是靠喊！”他压下了众人的怒吼，声音冰冷，“是靠手里的家伙，是靠还没倒下的身子骨！泽部落让我们流了血，我们就得让他们流更多的血！但这之前，我们得先活下去！”
他猛地挥手，指向那处正在日夜不停挖掘的山壁：“所有人！轮流去挖！就算用手刨，也要把水给我刨出来！有了水，我们才有力气报仇！”
“工坊区！箭头！我要更多的铁箭头！” “巡逻队！眼睛给我放亮！泽部落吃了亏，绝不会善罢甘休！”
整个部落像一架被注入了疯狂燃料的机器，再次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高速运转起来。悲伤和愤怒被转化为无穷的精力，投入到挖掘、警戒、打造之中。
山腹水源的挖掘进度大大加快。人们不分昼夜，轮班上前，铁锹、木棍、甚至双手都被磨破出血，但没有人退缩。一想到獠和那些死去的同伴，一想到清冽的泉水，人们就仿佛感觉不到疲惫和疼痛。
工坊区的炉火也燃烧得更加炽烈。坚手几乎住在了炉子旁，带着徒弟们疯狂地打制箭镞，修复武器。叮当之声不绝于耳，仿佛每一锤都砸在泽部落敌人的头上。
第三天傍晚，当夕阳即将沉入地平线时——
“通了！通了！水！是水！”
一声极度兴奋、甚至带着哭音的呐喊从山壁挖掘处爆发出来！
经过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奋战，侧面挖掘的隧道，终于成功贯通了山壁！一股清冽的、带着凉意的水流，瞬间从洞口涌出，顺着临时挖出的浅沟，汩汩地流向营地！
水！干净的水！充沛的水！
人群瞬间沸腾了！人们疯狂地涌向水渠，不顾一切地用手捧起那清澈的泉水，贪婪地饮用着，任由水流打湿衣襟，很多人一边喝一边放声大哭，分不清是喜悦还是悲伤。
缺水的地狱，终于结束了！
阳歌蹲在水渠边，用手捧起一汪清水，冰冷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他缓缓将水洒在地上，低声道：“獠，兄弟们，喝吧。”
当晚，按照阳歌的吩咐，那几袋用鲜血换来的粮食被取出，混合着新收获的少量野菜和来之不易的清水，煮成了几大锅虽然依旧算不上丰盛，却异常浓稠的粟米粥。
没有人争抢。人们默默地排着队，每人领到一碗后，都会先默默地向西北方向（獠牺牲的方向）泼洒一点，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如同进行某种仪式般，将粥喝下。
这碗粥，吃下去的是粮食，咽下的是仇恨，凝聚的是不灭的魂。
獠的骨头，或许埋在了异乡的土地上，但他的名字和他代表的不屈与牺牲，却如同最坚硬的基石，深深嵌入了“汉”部落的脊梁之中。
泽部落的封锁，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但所有人都知道，狰的报复，很快就会随着这水流一同到来。
（第一百零五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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