亳都王宫，深殿之中，青铜灯树上的火焰安静地燃烧，却照不透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与算计。朝会的氛围与前次签订盟约时已截然不同。龙城落成、汉国称王、万邦来朝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这古老的帝国中心激起了层层涟漪，而其中最为汹涌的一股，则来自武臣之首的厉将军。
厉将军出列，他的甲胄今日擦得格外锃亮，步伐沉重，刻意制造出金铁交鸣的声响，打破了朝堂的沉寂。他手持一份来自边境的密报，声音洪亮却带着刻意渲染的肃杀：
“大王！诸位同僚！”他挥舞着手中的竹简，“西陲急报！那汉部阳歌，不过一介边鄙野首，侥幸得些奇技，如今竟敢公然称王！筑巨城曰‘龙’，聚万邦而朝！此乃僭越！此乃对我亳邦天威的公然挑衅！”
他的目光扫过殿中群臣，尤其在某些与他交好的武将脸上停留，激起一阵窃窃私语和赞同的低吼。
“昔日盟约，本为羁縻缓兵之计，意在窥其‘金精’之秘。然如今观之，彼等非但未有丝毫归化臣服之心，反而借我邦通商之利，愈发坐大！其城高池深，其兵甲犀利，其心……已然昭然若揭！”他上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今日不除，必成心腹大患！臣请大王圣断，整饬兵马，撕毁盟约，发兵西征，一举踏平龙城，永绝后患！”
话语如金戈掷地，充满了杀伐之气，让殿内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分。不少主战派武将纷纷附和，叫嚷着要给“西蛮”一个教训。
然而，一个沉稳老迈的声音很快响起，如同冷水泼入热油。老贵族仲伯缓缓出列，他并未看厉将军，而是面向玉阶之上的亳王，躬身行礼：
“大王，厉将军忠勇可嘉，然其言，未免失之躁切，恐非老成谋国之论。”他语调平缓，却自有分量，“汉部称王筑城，确有不臣之象。然其城之坚，其弩之利，其‘雷火’之威，前番冲突，我等已有体会。强行征伐，纵能惨胜，我亳邦雄师要折损多少？国库粮秣要消耗几何？更何况……”
他话锋一转，看向厉将军，目光锐利：“更何况，其‘金精’之术，究竟从何而来？如何炼制？产量几何？我等至今未能窥得门径。若贸然开战，即便攻破龙城，彼等毁炉焚籍，与我等同归于尽，我等岂非竹篮打水一场空？所得不过一片焦土，而尽失‘金精’之望！此岂非因小失大？”
仲伯的话代表了朝中一大批务实贵族和文官的想法。他们贪婪于汉部落的技术，认为通过贸易、渗透、窃取甚至仿制，逐步获得“金精”之术，远比通过损失惨重的战争去夺取一片被打烂的土地更为划算。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坐大不成？”厉将军怒视仲伯，“待其羽翼彻底丰满，技术完全成熟，届时再征讨，代价岂不更大？仲伯莫非被那汉使的几匹棉布、几把匕首收买了？”
“厉将军！慎言！”仲伯脸色一沉，“老夫一切所为，皆是为亳邦长远计！获取‘金精’，增强国力，方是根本！轻启战端，方是误国！”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主战者强调威胁与时机，主和者（更准确地说是主缓战者）强调利益与代价。朝堂之上，顿时分为两派，唇枪舌剑，互不相让。
端坐于宝座之上的亳王，面容隐在冕旒之后，看不清表情，只有手指在扶手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他心中亦是矛盾重重。厉将军所言不无道理，汉部落的崛起速度确实令人不安，其称王建都更是触及了他的权威底线。但仲伯的顾虑同样现实，那“金精”和“雷火”的诱惑太大，而战争的代价也确实难以预估。更何况，大卜偃隐晦提及的“星象不宁”和国内日益尖锐的矛盾，也让他不敢轻易将国力投入一场前途未卜的远征。
争论持续了许久，亳王终于缓缓抬起手。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于他。
“够了。”亳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汉部之事，确不可等闲视之。然仲伯之言，亦有理。‘金精’之秘，关乎国运，不可轻弃。”
厉将军脸色一急，正要开口，亳王的目光已扫向他：“厉将军。”
“臣在！”
“你忧心国事，其志可嘉。增兵西境，加强戒备，准你所奏。然，”亳王语气加重，“大军不可妄动。予你权宜之便，可对边境那些‘模糊地带’，进行‘清理’。或支持归附之小部，或剿灭‘不服王化’之匪类……步步为营，挤压汉部空间，试探其反应与底线。若其退让，则我可进；若其强硬反击……则需从长计议。切记，不可授人以柄，令其有撕毁盟约之口实。”
这分明是允许厉将军进行有限的、可控的边境挑衅和蚕食！
“臣，领旨！”厉将军心中虽不甚满意，未能得到全面开战的许可，但能得到授权在前线动手，已然是一个巨大的进展。他眼中闪过狠厉之色，暗道：“阳歌，且看你能忍到几时！”
亳王又看向仲伯和奚仲（大匠作今日也在朝）：“仲伯，奚仲。”
“臣在。”
“获取‘金精’之事，不可松懈。加大力度。无论是通过商队、通过那些派去的工匠、还是其他手段……我要更快看到成效。奚仲，你的仿制，也要加快！”
“臣等遵旨！”仲伯和奚仲躬身领命。
一场朝会，看似达成了平衡，实则暗藏了更大的杀机。亳王选择了看似稳妥的双管齐下之策：一边继续技术窃取，一边进行军事试探。
厉将军昂首挺胸走出大殿，已经开始在心中盘算如何利用手中的权力，在边境制造事端，一步步将汉部落拖入战争的泥潭。而仲伯则面色凝重，他深知厉将军的莽撞，只希望技术窃取能更快取得突破，以免真的滑向全面战争。
无形的烽烟，已然在亳都的朝堂之上点燃，即将向着西方，缓缓蔓延而去。
第三百七十五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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