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学堂内那由无数烛火、油灯与人类智慧共同维系的知识暖意，终究未能穿透厚重的石壁，驱散从北方雪原席卷而来的、夹杂着血腥气的凛冽寒霜。当绘与他的团队正为《万族图志》的最后校订殚精竭虑，沉浸在文明薪火相传的宏大叙事中时，来自极北之地的消息，如同一支淬了冰毒、带着倒钩的冷箭，猝不及防地撕裂了由《龙城盟约》刚刚缔结的、尚且脆弱不堪的短暂平静，将血淋淋的现实残酷地摊开在所有人面前。
鬼方，这个在“喀喇”天劫预演下被迫背井离乡、如同受伤狼群般南迁的庞大游牧势力，其内部远非铁板一块。年轻的新首领赤那，以其不容置疑的勇武和近乎残酷的暴戾手段，在短时间内迅速整合了大部分流散的部落，勉强维持着一个松散却具有攻击性的整体。然而，在他那以武力构筑的权威之下，依旧潜藏着以几位资历深厚、脸上刺满了象征与祖灵沟通的古老靛蓝纹饰的保守派长老为首的强大暗流。这些长老们头发已然花白如雪原，身躯佝偻，眼神却如同鹰隼般锐利而固执。他们根深蒂固地坚信，席卷北方家园、令大地开裂、黑火喷涌的灾难，绝非汉人口中那套复杂的“地壳变动”、“能量周期”，而是至高无上的祖灵对子孙后代背离古老狩猎传统、逐渐软弱堕落的严厉惩罚，是神只降下的天谴！汉人提出的所谓“地脉疏导计划”，在这些长老眼中，不仅是荒诞不经、痴人说梦的无稽之谈，更是对天地神灵运行法则的粗暴干涉与亵渎，是在撼动鬼方信仰传承千年的根基！
赤那本人对龙城联盟充满了深刻的不信任，内心深处始终视其为汉人意图消耗、吞并鬼方力量的阴谋。但他并非完全的莽夫，尚懂得在钢刀与“雷火”的威慑下审时度势，知晓暂时隐忍、虚与委蛇，才能为残存的族人争取到宝贵的喘息之机与维系生存的必需资源。然而，以长老兀鹿为首的那些最为极端的保守派，已经无法再容忍下去。他们无法接受部落里最精壮的勇士，要放下弓箭和猎刀，去为汉人那“疯狂”的、看不见摸不着的计划挖掘深沟、搬运巨石；无法接受鬼方部落高贵的灵魂，未来可能要依附于一个外来文明建造的、暗无天日的“方舟”之中苟延残喘。恐惧与偏执，在绝望的土壤里滋生出疯狂的毒菇。
叛乱，在一个北风怒号、雪沫横飞、能见度不及十步的暴风雪之夜，如同雪崩般猝然爆发。以长老兀鹿——这位在保守派中威望最高、言辞最具煽动性的老者——为首，联合了数个同样持极端排外态度的部落，精心策划，悍然突袭了那些在赤那默许下、愿意与汉国进行有限合作、向联盟提供人力以及关于北方地质信息的鬼方部落。他们高呼着“净化亵神者！”“回归祖灵指引的纯净之路！”“用叛徒的血洗刷耻辱！”等极端口号，挥舞着沉重的骨刃、打磨锋利的石斧以及少数缴获的金属武器，如同冲入羊群的饿狼，将曾经一同饮酒、一同狩猎的同族兄弟屠戮于温暖的营帐之内，鲜血瞬间融化了积雪，又在极寒中迅速凝固成触目惊心的暗红色冰晶。
更令人发指、彻底践踏盟约底线的是，他们残忍地伏击并杀害了汉国与林中部落派往该地区、进行“地脉疏导计划”前期关键地质勘探的联合使者小队。这支小队由数名汉国工匠、一名亳邦地质学者以及两名林中部落的优秀向导组成，他们携带者珍贵的勘探工具和初步绘制的图表。叛军不仅将他们全部杀害，更是将被斩下的使者头颅，用长矛高高挑起，如同展示战利品般，插在被他们纵火焚毁的营寨废墟前，那焦黑与猩红交织的恐怖景象，构成了向龙城联盟发出的、最血腥、最原始的野蛮挑衅。
当这裹挟着死亡与背叛气息的噩耗，由一名拼死逃出的鬼方信使带回龙城时，勐正在军机处的营帐内，与岩灵、乌木等将领对着一张巨大的、标注着山川河流与疑似“喀喇”能量节点的皮质地图，推演着“地脉疏导计划”前期勘探路线可能遇到的各种自然与人为阻碍。听闻信使带着哭腔、断断续续的叙述，勐霍然从铺着熊皮的座椅上起身，他面前那张承载着沉重计划的粗糙木制沙盘，被他下意识握紧的拳头砸得微微一颤，几处代表山丘的泥块滚落。他没有像往常遭遇挑衅时那样暴怒咆哮，脸上甚至没有流露出过多外显的情绪，只有那一双深邃的眼眸，在瞬间变得如同北境万古不化的永冻寒冰，锐利、冰冷，仿佛能冻结人的灵魂。
“赤那何在？”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闷雷在云层中滚动，每一个字都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毁灭性风暴。
信使匍匐在地，身体因恐惧和寒冷而剧烈颤抖，声音破碎：“赤那首领……他，他未能有效约束部下……叛乱发生时，他正被兀鹿长老的人以‘商议部落未来’为名，‘请’去了兀鹿的大帐……实际，实际已被软禁，失去自由。如今叛军势大，宣称要清剿所有背弃祖灵、与汉人媾和的叛徒，包括……包括赤那首领本人，若他执迷不悟、不肯回头的话……”
勐的嘴角勾起一丝冷冽到极致的弧度。是当真无力约束，还是刻意借刀杀人，顺势清除内部异己，以便在后续与龙城的博弈中攫取更多权力？此刻，他已无暇去细细分辨这其中的微妙。叛乱必须被扑灭，必须以最快、最狠辣、最不容置疑的手段彻底碾碎。龙城联盟初立，威信不容丝毫挑衅，即将展开的、关乎所有人生死的“地脉疏导”大后方，绝不容许存在任何燃点极低的不稳定因素。任何内部的分裂与动荡，都可能在那庞大而精密的工程中，酿成致命的、导致全线溃败的蚁穴。
“点兵！”勐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任何置疑，“骁骑营全部，乌木所部鬼方义从为前锋，携带十日干粮与双倍箭矢，即刻出发。岩灵大司马坐镇龙城，统筹防务，尤其警惕东南亳邦方向的任何异动。”
第四百六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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