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阳歌的目光再次变得悠远，仿佛穿越了无尽的时间长河与空间壁垒，回到了那个炮火连天、硝烟弥漫的钢铁哨所，回到了他灵魂跨越不可知维度、降临于此界蛮荒的初始瞬间，“我握着它，枪膛滚烫，以为要守护的，仅仅是脚下那片用血肉浇筑的小小阵地，是身后那道不容侵犯的国境线。这‘寸土不让’，是刻在骨血里、融进灵魂中的信念，简单，纯粹，不容置疑。”
他微微停顿，寒冷的夜气在他面前凝成一团迅速消散的白雾。“后来，我们筚路蓝缕，建立了龙城，开创了汉国，疆域不断拓展。那时我以为，我们要守护的，是这座日益雄伟的城池，是这个我们亲手缔造、不断壮大的国度。这‘寸土’，是版图，是资源，是生息之地。”
说到这里，阳歌缓缓地、极其坚定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复杂难言、却仿佛洞悉了宇宙本源的了然笑容，那笑容里蕴藏着勘破万千迷障的大智慧，也带着一丝践行此道所带来的、无法与人言说的沉重代价。“直到现在，直到站在这‘喀喇’的边缘，亲眼看着这来自五湖四海、曾经彼此征伐流血的亿万生灵，为了一个虚无缥缈、可能根本不存在的一线生机，抛洒汗水和鲜血，甚至随时准备献出生命……为父，才真正明白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震颤灵魂、仿佛能点燃夜空的磅礴力量：“我们要守护的，从来就不是哪一片具体的、有形的土地！龙城可以被滔天地火摧毁，山川可以因板块碰撞而彻底改变模样！我们要誓死守护的，是这文明不灭的‘火种’！是知识！是传承！是希望！是不同族群、不同文化能在绝对绝境中，选择放下世代血仇、携手并肩、挣扎求生的那股不屈精神！”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锻造锤，重新聚焦在勐手中那枚看似微小、却重若山岳的弹壳上，一字一句，如同用灵魂在镌刻，深深砸进勐的心海：“这‘寸土’，它不在山河大地之间，它深藏于——人心里！”
“轰——！！！”
仿佛一道开天辟地的惊雷，在勐的识海最深处轰然炸响！他浑身剧震，如遭雷击，之前所有在战场上、在政务中、在目睹万族融合时产生的那些模糊感悟与潜藏困惑，在这一刻，被父亲这石破天惊、直指本质的话语彻底点燃、贯穿、融会贯通！他死死紧握着掌心中那枚冰凉的弹壳，感受着“寸土不让”四个字那凹凸起伏的刻痕，那四个字仿佛被注入了全新的生命与灵魂，在他掌心灼灼燃烧，拥有了前所未有的、无比宏大而沉重的全新含义！
守护有形的疆土，依靠的是无坚不摧的钢刀与视死如归的勇气。而守护这无形却存在于亿万人心中的“寸土”，需要的，是海纳百川的智慧，是超越仇恨的包容，是引领方向的远见，是甘愿牺牲的奉献，是比开拓疆土更为艰难千百倍、也更为伟大和永恒的坚持！
他抬起头，重新望向父亲，望向那双仿佛已然看穿了生死轮回、洞悉了文明兴衰本质的深邃眼眸，终于，彻彻底底地理解了。理解了父亲为何能如此轻易地放下唾手可得的无上权势，甘愿退居幕后；为何能提出这看似疯狂到极点的“地脉疏导计划”；又为何能赢得来自四面八方、文化迥异的万族代表，那发自灵魂深处的由衷尊崇。父亲穷尽后半生所守护的，早已超脱了一家一姓之荣辱，一城一国之家当，而是那更为本质、更为永恒的东西——文明存续的可能本身！
“我……明白了，父亲。”勐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哽咽，他更加用力地攥紧了手中的弹壳，指节因极度用力而剧烈颤抖、发白，但那不再是源于迷茫与恐慌的紧握，而是承载了清晰使命与如山责任的坚定。
阳歌静静地注视着儿子眼中那最终沉淀下来的、如同经过地狱烈焰千锤百炼后形成的永恒精钢般的光芒，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如释重负的、无比安宁平和的微笑。那笑容奇异般地驱散了他眉宇间积郁已久的、象征着生命流逝的疲惫，仿佛一瞬间，卸下了压在灵魂之上那名为“文明未来”的千钧重担，连那微微佝偻的脊背，似乎都因此而挺直了些许。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与岁月痕迹的手，重重地、充满信任与托付地，拍了拍勐那宽阔如磐石、坚实可靠的肩膀。
“好，好……交给你，为父……放心了。”
说完这最后一句，阳歌不再有丝毫留恋与停留，毅然转身，将自己重新裹紧在那件陈旧的大氅之中，迈着一种比来时似乎奇异般地轻快了几分的步伐，头也不回地、缓缓走向龙城那片在夜色中闪烁着零星灯火的方向，渐渐融入火光与黑暗交织的、朦胧而深沉的背景之中，仿佛一位完成了最终使命的古老先知，平静地回归属于他的静谧。
勐没有立刻跟上去。
他就这样，如同一尊突然获得了灵魂的石像，独自屹立在原地，任由工地四周无休无止的喧嚣和凛冽刺骨的夜风，狂暴地包裹、冲刷着自己。他深深地低下头，摊开那只紧握的手掌，那枚小小的黄铜弹壳，在周遭篝火的跳跃映照下，闪烁着一种既温暖又无比坚定的、仿佛凝聚了一个世界最后希望的微光。他看了很久，很久，目光如同最精细的刻刀，仿佛要将这枚弹壳的每一寸纹理，它所承载的跨越时空的信念，以及父亲赋予它的全新灵魂，都一丝不差地、永久地烙印进自己生命的核心，融入奔流的血液与不灭的灵魂深处。
然后，他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举行神圣仪式般的极致郑重，将那颗冰冷的弹壳抬起，紧紧地、紧紧地贴在了自己左胸——那心脏正在沉稳而有力跳动的位置。
咚……咚……咚……
强壮的心跳，透过温热的胸膛，与掌心冰凉的金属，与肩上那骤然清晰、沉甸甸如同整个文明重量的使命，彻底地、完美地融为一体，再不分彼此。
风，更大了，卷起工地的尘土与枯草，掠过他坚毅如石刻、却已然焕发出不同神采的脸庞。他清晰地知道，从父亲转身离去的那一刻起，他接过的，绝不仅仅是一枚来自异世的普通弹壳。
那是一整个文明，在漫漫长夜与灭世天威面前，能否抓住那微弱如星火般的希望，挣扎着延续下去的全部重量，与……最终答案。
第四百七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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