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莲塘的绿意便一层层褪了去。荷叶被秋风抽干了水分，卷成焦褐色的筒状，歪歪扭扭地支在水面上，倒像谁遗落在塘里的竹简。蓝念安踩着薄霜往塘边跑，棉鞋踩在冻硬的泥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手里攥着把小竹刀，要去割那些最粗壮的荷梗。“爹爹说晒干的荷梗能煮水喝，”他回头对跟在后面的念莲丫头喊，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散得极快，“像去年那样，甜丝丝的！”
念莲丫头抱着她的布偶莲娃娃，小脸蛋冻得通红，娃娃的布裙上还绣着盛夏的莲蓬，此刻被她揣在怀里焐得温热。“荷梗会疼吗？”她小声问，看着蓝念安举起竹刀往荷梗上划，刀刃碰到结了薄冰的硬壳，发出“咔”的轻响。蓝念安停下动作，挠了挠头：“娘亲说它们睡着了，明年春天才醒呢。”说着便砍下一段荷梗，递到她手里，“你看，里面是空的，像笛子。”
江念卿正蹲在塘埂边收拾晒干的莲蓬，竹筐里的莲房早已干透发脆，轻轻一碰就有莲子滚出来，落在筐底“哒哒”作响，像串细碎的珠子。她把选好的莲子装进陶罐，每颗都用布擦得干干净净，罐口贴着张红纸条，上面是蓝思追写的“冬藏”二字。“念安小心些，”她抬头时，鬓角的碎发上已沾了层白霜，“荷梗上有小刺，别划破手。”
蓝思追扛着捆晒干的稻草走过来，要给塘边的新苗盖上暖被。去年那颗刻着“追”字的莲子长成的新莲，此刻虽也落尽了叶，却留着笔直的茎，像根小小的玉簪插在塘中央。“魏前辈说残荷是莲塘的骨头，”他把稻草铺在新苗周围，指尖触到冻土下的软泥，“看着枯了，底下的根却在使劲呢。”
金凌带着蓝承宇来送新做的棉手套，父子俩的靴底都沾着雪，蓝承宇的手套上还绣着片小荷叶，是王雪琪特意给绣的。“阿爹说塘边的冰能滑冰车，”他举着冰车往塘中央跑，冰车是用去年的荷叶梗和木板做的，底下钉着铁条，“念安哥，我们比赛谁滑得快！”
蓝景仪蹲在“莲塘记”的木架旁，翻着今年的收成记录。见江念卿装好了最后一罐莲子，他赶紧在册子上画了个鼓鼓的陶罐，旁边注着“庚子年收莲子三百二十七颗”，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又添了行小字：“念莲丫头拾得最大一颗，藏于布偶怀中”。
塘里的冰渐渐厚起来，蓝念安和蓝承宇的冰车在冰面上划出“滋啦”的响，惊得几只麻雀从枯荷丛里飞出来，翅膀带起的雪沫落在残梗上，像撒了把碎盐。念莲丫头抱着布偶坐在塘边，看他们滑到塘中央，忽然指着冰面喊：“那里有光！”众人望去，只见冰下有团淡淡的绿，是藏在泥里的新苗，被阳光照着，像块埋在冰下的翡翠。
午后忽然飘起雪来，起初是细碎的雪粒，打着旋儿落在枯荷上，后来便成了大片的雪花，把塘埂铺成白茫茫一片。江念卿把陶罐搬进暖房，回头见蓝思追正往塘里撒些碎米，说是给越冬的鱼儿留的。雪花落在他发间，转眼便融成水珠，顺着鬓角往下淌，倒像谁在他脸上画了道银线。
“你看这雪，”江念卿递过条毛巾，“像不像那年魏前辈用荷叶接住的雪？”蓝思追接过毛巾擦了擦脸，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魏无羡曾在雪天带着他和金凌来莲塘，说雪水最养莲，非要把荷叶里的积雪都倒进塘里，结果脚滑摔进浅水区，引得蓝忘机提着避尘赶来，脸上虽板着，眼里却藏着笑。
蓝景仪在暖房里生了炭火，把“莲塘记”的册子放在炉边烘着，免得受潮。念莲丫头抱着布偶凑过来，忽然从娃娃怀里掏出颗莲子，正是她藏了好些天的那颗最大的，此刻被焐得温热。“要给它也烤烤火吗？”她举着莲子问，莲子壳上还留着她用指甲刻的小印记。蓝景仪笑着接过，放在炉边的铁板上：“等它闻够了炭火香，明年准能长得更壮。”
金凌带着两个孩子回来时，棉鞋上都沾着冰碴子，蓝承宇的手套湿了半边，却举着颗冻在冰里的莲子喊：“阿爹你看，它在冰里睡觉呢！”金凌接过那块冰，对着光看，冰里的莲子像颗裹在水晶里的珍珠，“等开春冰化了，它就醒了。”
夜色渐浓时，暖房里的炭火越烧越旺，映得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江念卿端来刚煮好的荷梗茶，茶汤呈淡淡的琥珀色，飘着股清苦的香，喝下去却从喉咙暖到肚子里。蓝念安捧着茶杯，忽然指着窗外喊：“雪停了！月亮出来了！”
众人望去，只见雪后的月亮格外亮，把莲塘照得像铺了层银箔，枯荷的影子映在雪地上，歪歪扭扭的，倒像幅水墨画。那颗刻着“追”字的新莲茎上，积着层薄雪，像谁给它戴了顶小白帽，风一吹，雪簌簌落下来，露出下面青褐色的茎，在月光下泛着光。
蓝思追起身往暖房外走，说是去看看新盖的稻草有没有被风吹开。江念卿跟着出去，见他站在塘边，望着满塘的残荷出神，月光落在他肩头，像件透明的衣裳。“在想什么？”她轻声问。蓝思追转过头，眼里映着月光，亮得像落了星子：“在想魏前辈说的，莲塘的故事从来不会停。”
风穿过残荷，带着雪的清冽，混着炭火的暖香，像是在说：
残荷立，雪满塘。今年藏的莲子，在泥里攒着明年的劲；去年说的再见，是为了来年更好的遇见。这塘里的岁月，从不是衰败的寂，是枯梗里藏着的生机，是雪下捂着的暖意，是前人栽的莲，后人守着的塘，把每个冬天，都过成春天的序章。
蓝思追伸手接住片飘落的雪花，雪落在掌心，慢慢化成水，凉丝丝的，却带着股说不出的盼。他转头时，看见江念卿眼里的月光，比暖房里的炭火更亮——那是百年莲塘里，所有的等待与坚守在心里结的冰，藏着的暖，只等春风一吹，便化成满塘的绿，满塘的香，满塘的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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