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冰鉴散着丝丝凉气,驱散了午后的燥热。
允堂蜷在太子哥哥身旁,絮絮叨叨地抱怨了好一阵那个“凶巴巴”的蒋大人,又在南承瑾温和的安抚和有趣的故事里渐渐平复了心绪。一个时辰不知不觉溜走,殿角的铜漏发出轻微的滴水声。
允堂揉了揉有些困倦的眼睛,小脑袋忽然从书案上抬起。
“太子哥哥,”他声音带着点困倦的软糯,“父皇…父皇是不是该回来了?”
南承瑾放下手中虚握的奏书,指尖轻轻拂过弟弟额前柔软的碎发。
“嗯,算算时辰,应该回来了。”
允堂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方才的委屈和对父皇“抛弃”自己的不满,又被强烈的思念和对新见闻的渴望压过。哧溜一下从座椅上滑下来。
“堂堂要去找父皇!”他站定,像模像样地对着南承瑾作了个揖,“太子哥哥,堂堂告退啦!”
南承瑾失笑,看着他那副小大人般的正经模样,温声道。
“去吧。慢些跑,仔细摔着。”
“知道啦!”允堂脆生生地应着,转身快跑出书房门。外面侍候的常德和东远赶紧跟上,小跑着才能追上自家小殿下那两条倒腾得飞快的小短腿。
重华宫,金华殿正殿内,静得能听见更漏滴水的微响。南烁果然已经回来了。
他换下了玄都观那身常服,着一件宽松的暗紫色云纹常袍,斜倚在正殿临窗的紫檀木嵌螺钿长榻上。几份摊开的奏折搁在腿边的小几上,他手里拿着一份,目光落在字里行间,眉心习惯性地微蹙着,思索着什么。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身周投下斑驳的光影,将他挺拔的身形笼在一层静谧而略带威严的氛围里。
允堂的小身影风风火火地冲进殿门,带进一阵热风。常德和东远气喘吁吁地停在殿外廊下,不敢擅入。
“父皇!”允堂清脆的童音打破了殿内的宁静。径直扑到南烁倚靠的长榻前。南烁闻声抬眸,眼底深处那片玄都观带来的沉沉思绪瞬间被敛去,换上惯常的平静。
允堂却不说话。
他双手“啪”地一下按在榻边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小身子微微前倾,下巴用力抬起,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就这么直直地、毫不掩饰地盯着南烁的脸。
那眼神里,有委屈控诉,“你不带我玩我很生气”的倔强。小小的鼻翼因为跑动和此刻的情绪而微微翕动。
南烁看着儿子这副“兴师问罪”的小模样,嘴角向上牵动了一下。他放下手中的奏折,身体放松地向后靠了靠,好整以暇地迎上允堂的视线,声音低沉平缓。
“允堂,这般看着父亲作甚?”
允堂的小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像两条打结的毛毛虫。他鼓了鼓腮帮子,声音带着浓重的指控意味。
“父亲!您出宫了!” 这不是疑问,是笃定的控诉。
“嗯。”南烁淡淡应了一声。
“您去了玄都观!”允堂的声音又高了一度,小脑袋也跟着抬得更高,仿佛这样能增强他话语的力量。他可是听常德说了的!
“嗯。”南烁依旧是那个字,连语调都没变。
允堂的委屈终于彻底爆发了,他小拳头在光滑的案面上捶了一下,发出并不响亮的闷声。
“那您为什么不带允堂去!允堂也想出去!允堂都好久没出宫了!” 那双大眼睛里瞬间漫上了水汽,亮晶晶的,眼看就要掉下金豆子,“允堂在宫里好闷,太子哥哥要忙,父皇您也忙,都没人陪允堂玩……” 说到最后,声音已带了点哽咽的哭腔。
南烁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幼子表演。那张小脸上的委屈和控诉如此真实,带着不染尘埃的纯稚。他伸出手,宽大的手掌落在允堂柔软的发顶,轻轻揉了揉。
“父亲去玄都观,是见国师,有要事相商,并非游玩。带着你,你会觉得无趣,还会扰了国师清修。”
“允堂会很乖的!”允堂立刻保证,小手急切地抓住南烁落在自己头顶的那只大手,轻轻摇晃着,“允堂保证不说话,就乖乖坐在旁边看!父皇爹爹,您下次带允堂去吧?好不好?” 他仰着小脸,眼神里充满了恳求和希冀。
南烁任由自己的手被儿子那双温热的小手抓着,目光落在允堂那张酷似于他、此刻却写满纯真渴望的脸上。
玄都观外,小道士那句低语——“十五殿下与太子相互牵制…让他们一试…”——如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圈冰冷的涟漪。
眼前这个拽着他手撒娇的孩子,这双清澈见底、毫无防备的眼睛,这全然依赖的姿态……多么好的掩护,天然的屏障。那些藏在暗处、觊觎着太子之位,甚至妄图动摇国本的眼睛,会如何看这位“正得帝皇父爱”的十五皇子?
一丝算计,在南烁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他反手,将允堂那只小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温热干燥的掌心。
“堂堂,”他的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似诱惑的温和,“你真的想和父亲一起出去看看?”
允堂的眼睛爆发出惊人的亮光,小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
“想!可想可想啦!”
“好。”南烁唇角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
“等父亲下次出宫,若是…去些有趣的地方,便带上你。”
“真的?!”允堂惊喜得差点跳起来,方才的委屈一扫而空,脸上瞬间绽开灿烂无比的笑容。
“君无戏言。”南烁看着他纯粹的笑脸,语气肯定。
“太好了!谢谢父亲!”允堂欢呼一声,立刻忘了所有不快,小身子一扭,就想往父皇怀里扑。
南烁抬手,用指尖轻轻点住了他的小肩膀,未阻止他的动作。另一只手从案上拿起一份奏折,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好了,父皇还要看折子。允堂自己去玩吧,晚膳时再回来,或者休息一下。”
“嗯!堂堂知道了!父皇您忙!” 说完,起身蹦蹦跳跳地跑出了金华殿,清脆的笑声一路洒落。
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南烁的目光落在允堂消失的殿门口,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紫檀木案几边缘。
那案几坚硬冰凉,如同他此刻心底盘桓的念头。
允堂……他的小十五。这纯真无邪,这满心满眼的依赖与孺慕,本身就是一件无往不利的武器。
那些蠢蠢欲动、自以为能窥得天机的蠢物,看到这样一位备受宠爱、身份尊贵却又毫无威胁的幼子伴驾出巡,会作何反应?是更加肆无忌惮地暴露野心,还是将矛头错误地指向这无辜的稚子?
无论哪种,都足以让他看清许多暗处的魑魅魍魉。
“相互牵制,互为铺成……” 南烁低声重复着国师那隐晦的谏言,目光幽深如古潭。他拿起朱笔,在摊开的奏折上批下一个“阅”字,笔锋沉稳,力透纸背。
允堂,或许正是这盘棋局中,一枚意想不到却又至关重要的活子。
与此同时,永和宫西配殿内。
丽妃端坐在窗下的湘妃榻上,手中紧紧捏着一封薄薄的信笺。信纸是特制的素色暗花笺,上面的字迹是熟悉的、属于她父亲沈尚书的蝇头小楷。
殿内只留了心腹大宫女流云一人伺候,门窗紧闭,空气里弥漫着沉水香的味道,却压不住丽妃心头那股翻腾的寒意与…隐隐的兴奋。
她的目光死死锁在信纸的最后几行字上:
“……承瑜虽为吾甥,然性情温软,难当大任,更兼其心不在此道,强推反受其咎。观今之势,十五殿下允堂,虽年幼,然深得帝心,圣眷正隆。陛下春秋鼎盛,然储位之固,非仅凭东宫一人之能。
若…若他日东宫有失帝心,以陛下对十五殿下之钟爱,太子之位岂非近在咫尺?此乃天赐良机!吾儿当早作绸缪,亲近十五殿下,潜移默化,使其亲我叶氏。万不可再提承瑜之事,徒惹其不快,亦招陛下猜疑。切记!切记!”
“推五殿下还不如选择十五殿下……允堂如今正得帝皇父爱,若没有帝皇喜爱的太子,太子之位会远吗?”
母亲转达的话,浮现在丽妃的脑海。她握着信纸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
是啊,她怎么没想到?承瑜,她的大儿子。这孩子小时候是怯懦了些,如今在宫里谨小慎微地长大,虽比幼时好了许多,不再动不动就躲起来,可骨子里那份优柔寡断、遇事退缩’懦弱的性子,终究是改不了的。
让他去争?别说他自己不愿意,听了她的试探后吓得脸都白了,连连拒绝。就是她想推上去,凭他那点手段和心性,恐怕没两天就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可允堂……丽妃的眼前浮现出那张玉雪可爱、总是带着骄纵笑意的脸蛋。
那孩子,是陛下的心尖子。陛下看允堂的眼神,是她从未在南承瑾,甚至在其他任何一个皇子身上见过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溺爱”的柔和。陛下会亲自抱着他,会捏他的脸,会纵容他在御书房里玩耍吵闹……这份独一无二的宠爱,是太子南承瑾都没有的!
父亲说得对。太子之位,说到底,不过是陛下的一句话。
太子再贤德,若失了陛下的欢心……丽妃的心跳骤然加快。而允堂,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毫无威胁又惹人怜爱的小皇子,不正是一块最好的跳板吗?只要运作得当,让允堂亲近外祖家,依赖叶家……那未来……
一个模糊却极具诱惑力的轮廓在丽妃心中迅速勾勒成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激动。然而,想到承瑜,愧疚还是浮了上来。那孩子,终究是她亲自抚养长大的血脉。
“流云,”丽妃的声音带着微颤。
“娘娘。”流云立刻上前一步。
丽妃将手中的信纸递向旁边小几上燃着的莲花烛台。跳跃的火焰舔舐上脆弱的纸张,迅速蔓延,将那些密谋的字句吞噬,化作一小撮蜷曲的灰烬,飘落在青玉香炉里。
“传话给五殿下那边,”丽妃看着最后一点火星熄灭,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就说本宫近日身体有些不适,让他不必日日来请安了,安心在皇子所、尚书房读书习字便是。”
流云心领神会,低头应道。
“是,奴婢明白。”
丽妃站起身,走到妆台前,拿起一支赤金点翠凤钗,对着菱花镜仔细簪入发髻。镜中的女子,眉眼依旧精致,只是眼底深处,沉淀下了一抹名为野心的光。
“去小厨房瞧瞧,”她对着镜子,缓缓开口,声音柔软,“让他们精心准备些十五殿下爱吃的甜糕蜜饯,要样子精巧些的。晚些时候,本宫亲自给重华宫送去。”
“是,娘娘。”流云再次应声,悄然退下。
沉水香的烟雾袅袅盘旋,将丽妃的身影衬得有些朦胧。她看着镜中那个簪着凤钗、眼神幽深的自己,唇角缓缓勾起。
允堂……可是她的小儿子。
金华殿内,南烁批阅奏折的朱笔在纸上划过,留下一个冷硬的批注。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宫墙染成一片浓重的金红。
庭院里,允堂无忧无虑的笑声隐约传来,清脆悦耳,与殿内无声的算计,与永和宫悄然燃起的野心,交织在这深宫暮色之中。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宫廷之殇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