銮驾在坡前缓缓停下,车轮碾过冻土的声响戛然而止,唯余寒风卷过旷野的呜咽。
车内,南烁闭目养神的姿态未变,只是那双搭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绷紧了些。
“允堂,上来。”
车帘被侍卫无声掀开一角,允堂利落地翻身下马,几步便钻进了温暖而弥漫着淡淡药香的銮驾内。
车内的空间比外面看起来更为宽敞,铺着厚厚的雪白熊皮,南烁半倚在软榻上,身上盖着玄色绣金的锦被。
“父亲?”允堂在软榻旁的小椅子上坐下,询问的目光看向父亲。
“前面有老鼠。”南烁淡淡地说了一句,随即转向马车的一侧窗,“赵挺。”
“末将在!”赵挺立刻在马车一侧抱拳。
“带人,去清扫干净。朕的车驾,不想被脏东西污了眼。要快。”
“末将遵旨!”赵挺眼中寒光一闪,没有多余废话,转身骑马离去。
很快,銮驾外传来低沉而迅捷的马蹄声和甲叶摩擦声,迅速朝着前方奔去。
车内恢复了寂静。
允堂的心微微提了起来,他能感觉到父亲平静表面下蕴藏的怒火。那不是针对他,而是针对那些胆敢在御驾归途上设伏的宵小。
他安静地坐着,不敢打扰。
南烁的目光落回允堂身上,眼神里的冰冷渐渐褪去。他伸出手,带着薄茧、微凉的手掌,轻轻落在了允堂的头顶。
“在军营……”南烁声音涩然,“父亲那么凶对你……吓着你了?”
允堂的身体眼眶微微发热。
他抬起头,看着父亲苍白脸上那抹深藏的歉疚,心中所有的委屈涌了上来,又被一种此时的暖流冲散。
允堂用力摇摇头,脸上扬起一个笑容。
“没有!允堂知道错了,父亲是担心允堂才会生气。父亲放心,以后允堂一定听话,一定保护好自己!父亲要是再生气,罚允堂写字、抄书、扎马步都行!就是……就是不能再把允堂丢下了……”
语气拖长了调子,像小时候那样,带着点无赖的娇憨,乌黑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南烁。
看着幼子脸上那久违的活泼无赖模样,南烁紧抿的唇角松动轻笑。伸出手指,眼神宠溺,在允堂光洁的额头上不轻不重地刮了一下。
“你啊……”
这亲昵的动作,瞬间消弭了父子间因那场震怒而留下的一丝隔阂。允堂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重华宫暖阁里无忧无虑的小皇子。
南烁看着他,眼神深邃。
沉默片刻,缓缓开口。
“你带回解药,救了父亲的命。在军营,父亲罚了你。有罚,也该有赏。说吧,想要什么?只要不涉及朝堂,父亲都允你。”
允堂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入了璀璨的星子。
“真的?什么都可以吗?”
“君无戏言。”
南烁看着他,点了点头。
允堂的心跳骤然加快。一个身影划过脑海——母亲!
寒月轩那冰冷的高墙,母妃憔悴绝望的脸……他从小未能为母亲和五哥做到什么,这或许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沉默了许久。
车厢内只余车轮缓慢碾过冻土的单调声响和父子二人的呼吸。
终于,允堂鼓起勇气抬起头,眼神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和紧张。
“父亲……允堂……允堂想求父亲……放母妃出来。”
他停顿了会儿,生怕父皇误会,连忙急切地补充。
“允堂不求父亲恢复母亲的位分!只要……只要让母亲从寒月轩出来,能在宫里……像其他妃嫔一样,有地方住,有人照顾,安安静静地安享晚年就好!允堂回宫后,一定好好去劝母亲!太子哥哥那边……允堂去道歉!”
他说得又快又急,小脸微微泛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南烁,等待着父亲的裁决。
南烁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看着允堂眼中期盼和小心翼翼的恳求,片刻,才开口。
“你有这份孝心,很好。叶氏,父亲可以放她出来,解了她的禁足。但她的位分,只会是叶美人,不会恢复妃位。你可明白?”
“明白!允堂明白!”允堂不等南烁说完,立刻惊喜地应道,眼中迸发喜悦的光芒。
“只要父亲让母亲出来就好!允堂只求母亲平安!父亲放心,允堂会好好劝她的!”
允堂生怕父亲反悔,连忙保证,脸上是抑制不住的雀跃。
南烁看着他那副生怕自己收回成命的样子,眼底深处掠过叹息,随即又化作一丝无奈的纵容。
他伸出手指,再次点了点允堂的额头。
“你啊你……记住,凡事都要注意自己。回去好好劝她。”
“嗯!允堂记住了!”
允堂重重点头,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开心地一把抱住南烁的胳膊,将头靠在父亲的手臂上。
南烁没有再说话,只是任由他抱着,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速倒退、被寒冬笼罩的苍茫大地。
数日的赶路,巍峨的诰京城墙终于出现在视线上。
城门外,旌旗招展,黑压压的人群站立着。
南承瑾身着杏黄四爪龙袍,立于百官之前,身姿挺拔如松。
他身后,是南承钰、南承瑜、南承珉、南承亦、南承阳等一众皇子,以及身着各色官袍、神情各异的文武百官。
当那面巨大的九旒龙旗和威严的皇帝銮驾缓缓驶近时,城门外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呼喊。
“恭迎陛下凯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声震天,直冲云霄。
銮驾在离迎接队伍十丈外稳稳停住。
车帘尚未掀开,一个玄色的身影便已迫不及待地从侧门跳了下来!
“太子哥哥——!”
允堂如一只归巢的雏鸟,完全忘记了南烁在车上叮嘱的“稳重”,也顾不得什么皇家仪态,迈开双腿,像一阵风似的穿过肃立的人群,径直扑向了站在最前方的南承瑾!
南承瑾显然也没料到允堂会如此激动,看着那飞奔而来的、明显长高了些却依旧单薄的身影,看着那张褪去几分稚气、带着风霜痕迹却笑容灿烂的小脸,一年来因猜忌和朝堂倾轧而筑起的心防,在这一刻轰然坍塌。
他下意识地张开双臂,稳稳接住了扑过来的允堂。
“太子哥哥!好久不见!允堂好想你!你想允堂吗?”允堂紧紧抱着南承瑾的腰,仰起头,声音清脆响亮亲昵的问,乌黑的眼睛亮晶晶地盛满了纯粹的喜悦。
南承瑾被这热情和直白的思念撞得心头一软,方才端着的太子威仪化为乌有。
低头看着怀中一年未见的幼弟,眼中那份依赖和亲近,一股久违的暖流涌遍全身。
抬手如小时候那样,揉了揉允堂的发顶,声音宠溺和温柔。
“想,太子哥哥……也很想我们允堂。”
看到允堂的脸,南承瑾眉头微蹙,语气带上了一丝心疼。
“怎么……瘦了这么多?父皇没照顾好你?”
允堂还未来得及回答,南承瑾便已收敛了神色,轻轻将他从怀中推开,后退一步,对着掀开车帘、步下銮驾的南烁,带领着身后所有皇子及文武百官,深深躬身,声音洪亮而恭敬。
“儿臣\臣等恭迎父皇\陛下凯旋!父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啦啦,身后跪倒一片。
允堂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有多么“失仪”。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连忙退到一旁。
南烁身披玄色绣金龙纹大氅,虽然脸色仍显苍白,但身姿挺拔,帝王威仪凛然。
目光扫过跪拜的众人,最后落在允堂身上,脸上故意板起,佯装严厉和“吃味”的说。
“好啊,我们小十五,这一回来看见太子这个哥哥,就不要父亲了?连个眼神都舍不得给朕了?”
允堂的脸瞬间涨红,连忙小跑到南烁身侧,也顾不上规矩了,伸手就拽住南烁的衣袖轻轻摇晃,声音软糯的撒娇道。
“父亲!哪有嘛!堂堂这不是……这不是太久没见太子哥哥了嘛!一时激动!绝对没有不要父亲!父亲最好最好了!”
他一边说,一边仰着小脸,讨好地笑着,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南承瑾看着允堂那副使出浑身解数哄父皇的娇憨模样,忍不住莞尔。
百官队列中,蒋文柏低垂着头,宽大的朝服袖口下,枯瘦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他浑浊的眼睛抬起一丝缝隙,飞快地扫过那其乐融融的皇家父子三人。
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隐晦的阴霾,随即迅速垂下眼帘,恢复了那副恭顺谦卑的模样。
南烁很享受于允堂的撒娇,脸上佯装的严厉终于绷不住,露出一丝笑意,伸手拍了拍允堂的肩。
“行了行了,这么多人看着,成何体统。”转向百官,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威严,“众卿平身。”
“谢陛下!”
百官起身。
南烁的目光在太子脸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随即在张敬忠等人的簇拥下,率先朝着洞开的城门走去。
允堂紧跟在父亲身侧,忍不住又回头,朝着南承瑾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南承瑾亦回以温和的笑意,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寒月轩。
这名字本身就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冷。
宫苑深处,偏僻冷寂。高墙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阳光的温度。
庭院里草木凋零,积雪未化,更添几分萧瑟。殿内光线昏暗,陈设简单得近乎寒酸,弥漫着陈腐、混合着药味的气息。
叶清涵坐在窗边一张掉漆的旧椅上,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素色宫装,头发松松挽着,未施脂粉。
她比允堂记忆中更加消瘦,眼窝深陷,颧骨突出,曾经光彩照人的脸庞如今只剩下蜡黄和憔悴。她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支早已褪色的旧玉簪,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娘娘……娘娘您看谁来了?”
贴身伺候的老宫女秋嬷嬷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快步走进来。
叶清涵毫无反应,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母亲!”允堂在门口响起。
他快步走了进来,看着母亲那副形销骨立、毫无生气的模样,心微微攥紧。
他离开时,母亲虽然也憔悴,但眼神里还有不甘和怨愤。
这一声“母亲”,让叶清涵空洞的眼神终于动了动,僵硬地转过头来。当看清门口那个穿着华贵皇子常服、身姿挺拔、眉眼间依稀有着自己轮廓的少年时!
“堂……堂儿?”
她的声音干涩嘶哑,颤抖地站起身,动作太急,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
叶清涵跌跌撞撞地朝着允堂扑过来,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抓住允堂的双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
“堂儿!真的是你!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回来了!”
叶清涵的声音陡然拔高,面色癫狂和狂喜,眼泪瞬间汹涌而出。
“让娘看看!让娘好好看看!瘦了!黑了!我的儿啊……你在外面受苦了!是不是你父皇……是不是那个狠毒的太子又欺负你了?!”
叶清涵紧紧抱着允堂,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想到什么又推开他,上下打量着,眼神里充满紧张和怀疑。
“母亲!是允堂!允堂回来了!”
允堂忍着双臂被掐的疼痛,看着母亲状若疯魔的样子,心中酸楚难言。他连忙扶住母亲颤抖的身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安抚。
“母亲别担心,允堂没事!父亲对允堂很好!这次允堂跟着父亲去北境,立了功!父亲……父亲已经下旨,解了母亲的禁足!母亲,您可以自由出去了!以后不用再待在这寒月轩了!”
“自由?”
叶清涵像是没听懂,眼神茫然了一瞬,随即又被恨意所取代。
“自由?!哈哈哈哈!”
她发出一阵凄厉而尖锐的笑声,笑声在空旷寒冷的殿内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他关我像关一条狗一样!现在一句‘自由’就想把我打发了?!本宫是丽妃!是五皇子和十五皇子的生母!他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我?!”
看着允堂,叶清涵伸手抓住他的肩膀,眼神灼热。
“堂儿!你告诉母亲!你是不是当太子了?!是不是你父皇终于想通了?要立你为太子了?!所以他才会放我出来?是不是?!你告诉娘!快告诉娘!”
叶清涵手上剧烈地摇晃着允堂,声音尖锐刺耳,眼中偏执的期待着。
允堂被她摇晃得头晕目眩,听着母亲那荒诞不经的质问,心中一片冰凉。他用力挣脱母亲的钳制,后退一步,看着母亲那张满是疯狂执念的脸。
“母亲!允堂没有当太子!太子之位一直都是太子哥哥,父亲放您出来,是因为允堂求他!是因为允堂不想您再在这里受苦!允堂只想让您平平安安地活着,安享晚年!”
“你求他?你求他?!”
叶清涵眼中的狂热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失望和怨毒。
“你为什么不争?!你是本宫的儿子!你身上流着叶家的血!你为什么不去争那个位置?!你知不知道那个位置你们的也有机会的!是南承瑾!都是他抢了!还有你五哥!你五哥也是被他害的!
你被他养得软弱!你不争气!你和你那没用的五哥一样!都是废物!废物!!”
叶清涵歇斯底里地嘶吼着,抓起手边一个粗瓷茶杯,狠狠砸在地上!
砰!
茶杯碎裂,瓷片飞溅!
允堂怔怔地看着满地狼藉,看着母亲那张被怨恨狰狞的脸,只觉得寒凉。
他所有的期待、喜悦,在这一刻被砸得粉碎。他以为让她出去,能劝她放弃太子这个念头,却只唤醒了她更深沉的执念。
“母亲……您……您先冷静一下。允堂……允堂改日再来看您。”
他不敢再看母亲那疯狂的眼神,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快步走出了寒月轩那扇沉重的大门。
身后,传来叶清涵更加凄厉癫狂的哭喊和咒骂。
东宫。
南承瑾卸去了朝服,只穿着一身杏黄常服,坐在书案后。
案上摊开着一份奏疏,他却久久未曾落笔。
侍从低声禀报。
“殿下,寒月轩那边……动静很大。叶氏……似乎并不领情,对十五殿下……说了些……不堪入耳的话。”
南承瑾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汁在笔尖凝聚,将滴未滴。沉默片刻,才缓缓放下笔。
“知道了。十五弟……受委屈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内侍的通禀。
“启禀太子殿下,十五殿下求见。”
南承瑾眼中掠过一丝了然。
“快请。”
允堂走了进来,脸色有些苍白,眼圈微微泛红,显然刚刚哭过。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却显得格外勉强。
“太子哥哥。”
南承瑾起身,绕过书案,走到允堂面前。他没有问寒月轩的事,只是看着允堂略显苍白的脸色和肩头的伤处,眉头微蹙。
“脸色怎么这么差?肩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太医看过了吗?”
他伸手,想碰碰允堂的肩头,又怕弄疼他,手在半空中顿住。
“太子哥哥……我……”
南承瑾心中一叹,伸手将允堂轻轻揽入怀中,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拍着他的背。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回来就好。在太子哥哥这里,想哭就哭,不用忍着。”
允堂将脸埋在南承瑾的肩头,感受着这份久违的温暖,压抑了一路的委屈、心酸和对母亲现状的无力感,终于化作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南承瑾肩头的衣料。
南承瑾静静地抱着他,任由他发泄。
过了许久,允堂的抽泣声才渐渐平息。
他不好意思地从南承瑾怀里退出来,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泪痕。
“太子哥哥……我……我把你衣服弄湿了……”
南承瑾不在意地笑了笑,拿出自己的丝帕递给允堂。
“无妨。擦擦脸。”他看着允堂通红的眼睛,温声道。
“寒月轩的事……太子哥哥知道了。叶美人她……被关得太久,心结太深,一时难以想通,言语难免过激。你别往心里去。给她些时间,慢慢会好的。”
允堂接过丝帕,低低地“嗯”了一声。
南承瑾看着他消沉的样子,心中不忍,转移了话题。
“这次在北境,吃了不少苦吧?跟太子哥哥说说,都经历了什么?听说你还立了大功?救了父皇?”
提到北境,提到父亲,允堂的眼睛才重新亮起一丝神采。
他靠在南承瑾书案旁的软榻上,开始讲述定远关的寒风,演武场的汗水,父亲的教导,还有那惊心动魄的一夜……他略去了自己孤身闯营的凶险细节,只轻描淡写地说拿到了解药。讲到父亲拍碎镇纸的震怒,讲到军棍落在张敬忠身上的闷响,眼中满是对父亲的孺慕。
南承瑾静静地听着,目光始终温和地落在允堂脸上。
他能感受到允堂对父皇那份深沉的、毫无保留的敬爱与依赖。
让他心中那点因允堂“圣眷日隆”而产生的微妙芥蒂,消散下去。
他的十五弟,还是那个赤诚的少年。
“……父亲答应放母亲出来,允堂真的很高兴。”允堂的声音低了下去。“只是没想到……”
南承瑾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安慰。
“慢慢来。一切都会好的。有太子哥哥在。”
暖阁内,炉火噼啪,茶香袅袅。
兄弟二人,一个讲述,一个倾听,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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