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宫北暖阁内。
几名宫人正轻手轻脚地更换着内室的床帐、坐垫,以及多宝格上那些或许蒙尘不合时宜的瓷器摆件。
他们的动作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生怕发出过大的声响,惊扰了那位自回来踏入这北暖阁后便一言不发的小主子。
允堂没有待在正在被“修缮”的内室。
他独自坐在廊下,那里曾是他儿时最常盘踞的地方。
小小的他,总爱趴在这廊下的栏杆上,或是看蚂蚁搬家,或是望着宫墙外四四方方的天空,幻想着外面的世界。
如今,他依旧坐在那里,身姿却不再是孩童时的放松蜷缩,而是挺直得有些僵硬。
允堂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朱红宫墙,投向那片被切割得整整齐齐、灰蓝色的天空。眼神放空,没有焦点。
宫墙内的一切,于他而言,都已失去了意义。
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环佩轻撞的叮咚声响,打破了重华宫刻意维持的安静。
“堂堂!哀家的堂堂在哪?”
一个急切、担忧的慈爱声音响起,是太后的声音。
允堂的身体绷紧了一瞬,搁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缩,指甲陷入柔软的衣料。
他听到了,那声音也曾是他童年里温暖的慰藉。祖母……他曾那样依恋地、毫无保留地唤着她。
可是现在,那声音传入耳中,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再也无法触及他的心。
他知道在他被南烁废除皇子之名时,她恐怕是知道的。
在那些逃离后东躲西藏的日子里,他反复咀嚼着被背叛放弃的痛楚时,一个他曾经不愿深想的念头聚然清晰起来——南烁的布局固然精密冷漠,但若没有太后的默许,甚至……是某种程度的配合,很多事情,未必能进行得那般顺利。
尤其是在最后,那杯彻底斩断他身体筋脉的毒酒被呈上时,这位深居简出却对前朝后宫拥有巨大影响力的祖母,真的全然不知情吗?
只是在她心中,社稷的稳定,嫡出的太子,终究比被用来充当棋子的“小孙子”更重要?
这个答案反复切割着他内心对亲情的奢望。他不再去探究太后当初是认同了南烁的旨意,还是事先知晓却选择了沉默。
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都一样——他被放弃了。被他的父亲,也被他曾经无比依赖的祖母。
这世上,他本就没有亲人,一开始就该知道的不是。
从一开始就只有他自己。
太后的身影已然出现在廊庑的转角,华丽的宫装裙摆拂过光洁的地面,带着一阵香风。她的目光急切地搜寻着,终于落在了廊下那个孤寂的背影上。
“允堂!”太后又唤了一声,声音哽咽,快步走了过来。“孩子,你总算回来了!让祖母好好看看你!”
她伸出手,想要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抚摸孙儿的头发,或者将他的手握在自己温暖的掌心里。
然而,允堂依旧维持着望向宫墙外的姿势,一动不动。
没有回头,没有像以往那样,带着孺慕和亲昵的目光看向她,软软地唤一声“祖母”。
他就那么坐着,背影单薄却将太后所有的试图靠近,都隔绝在外。
太后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脸上的急切和欣慰渐渐消退,转而染上了一抹惊愕和受伤。
她看着允堂的背影,那背影散发出的疏离和冰冷,是如此陌生,让她心头一沉。
“允堂?”太后的声音低了一些,带着不确定和一丝小心翼翼。
“你怎么了?可是路上颠簸,身子不适?还是……谁给你气受了?”试图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来化解这让她心慌的沉默。
允堂没有回应,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将视线投向宫墙遮挡不住的天际线。
宫人们早已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屏息静气地跪伏在地,头深深埋下,不敢窥视这弥漫在太后与十五殿下之间诡异沉闷的气氛。
太后看着孙儿那连一个眼神都不肯施舍的背影,心头涌上一阵酸楚。
她不是不明白这孩子心中的怨。当初那杯毒酒……纵然不是她的本意,纵然她事后也曾痛心疾首,但在那在关系到国本稳定的抉择面前,她的沉默,在允堂看来何尝不是一种默许和放弃?
她张了张嘴,想解释,想安慰,想告诉他自己这些日子的担忧和牵挂。可所有的话语,在允堂那抗拒沉默的背影前,都无法再说出口。
她伸出的手无力地垂下,指尖微颤。看着允堂,眼神充满了愧疚和被拒绝的伤痛。
廊下一时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廊檐下铜铃的细微声响,更添几分空寂。
良久,太后才缓解好情绪,压下喉头的哽咽。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北暖阁,祖母让人重新收拾妥当,你若缺什么,短什么,定要告诉祖母,或是直接吩咐宫人。”
看着那依旧毫无反应的背影,终是忍不住带上了一丝恳求。
“允堂,你看看祖母,好不好?”
允堂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仅此而已。
他固执地望着宫墙之外,将自己封闭在一个无人可以触及的世界里。
太后在原地站了许久,华服之下的身躯似乎都佝偻了几分。最终,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好好休息。”她留下这句话,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失落和痛心,终于转身,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离开了重华宫。
她的脚步,来时急切,去时却显得有些蹒跚踉跄。
直到太后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头,允堂紧绷的肩线才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他缓缓闭上眼睛,将外界的一切光线和声音都隔绝。
宫人们依旧跪伏着,不敢起身。
北暖阁内,崭新的器物散发着冷冷的光泽,映照着廊下那个被遗弃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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