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对峙后,重华宫北暖阁变得平静。
南烁一连多日未曾现身,像是彻底从这个角落蒸发。只有张敬轩来传过一次口谕。
十五殿下可在宫内任意行走,唯宫门不得出。
允堂听了,面上无波无澜,只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便再无下文。
他的活动范围依旧局限于重华宫,最远不过是宫苑深处那座临水的小凉亭。他每日大多时候仍是坐在窗边,或是去凉亭独坐,看着宫墙内四四方方的天空,看着秋叶一片片凋零,落在枯寂的池水上。
他像是在等待,内心深处反复思量的,是如何向南烁开口,将东远要回来。那是他和东远唯一还能抓住与宫外那段短暂自由相关的联系。
这日午后,秋阳带着几分慵懒的暖意,透过稀疏的竹叶,在凉亭的石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允堂独自一人坐在亭中,面前摆着一副残局,黑白子错落,是他自己与自己的对弈。
指尖拈着一枚温润的黑子,久久未曾落下,眼神空茫,思绪早已不知飘向了何方。
远处,掌事嬷嬷脚步匆匆地穿过月洞门,寻到守在不远处的常德,低声耳语了几句。常德脸色微变,点了点头,随即敛袖整冠,快步走到凉亭外,隔着几步远的距离,躬身行礼。
“殿下,璃王殿下、睿王殿下,还有十公主、十二公主……几位殿下和公主过来探望您,此刻正在宫门外等候。陛下……陛下也已然同意了。”
允堂拈着棋子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自然。他将那枚黑子轻轻放回棋罐,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允堂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棋盘上,只从喉间溢出一个平淡的单音。
“哦。”
却在心里思索。陛下同意了?所以他见或不见,本就不重要。
这恐怕又是那位陛下新想出来的主意,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或是想借着兄弟姊妹的情分来软化他?他倒要看看,这次南烁又想算计什么。
他没说见,也没说不见,只是重新拿起一枚白子,专注地研究起棋局,将亭外等候回音的常德和一众心思各异的访客,都当成了空气。
常德僵在原地,进退两难。
正当他鼓起勇气想再请示一次时,一阵杂沓而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清脆的环佩叮咚声,已经由远及近。
“十五弟!我们来看你啦!”一个娇俏活泼的女声率先响起。
允堂执棋的手终于停了下来。他缓缓抬起眼,看向凉亭入口。
只见以青王南承钰为首,睿王南承洲稍后半步,其后跟着璃王南承瑜和十公主南承瑗、十二公主南承琳的皇子公主,一行人浩浩荡荡,鱼贯而入,瞬间将这原本清静的凉亭挤得满满当当。
他们衣着光鲜,脸上大多都是关切笑容,只是那笑容底下,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有多少是奉了南烁之命前来“安抚”,就不得而知了。
南承钰率先开口。
“十五弟,听闻你回宫,身子一直不适,我们早就想来看你,又怕扰了你静养。今日得空,便一同来了,你可莫嫌我们吵闹。”他话语周到,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过允堂苍白消瘦的脸颊和那副残局,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探究。
南承洲站在他身后,眼神里是显而易见的担忧,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在南承钰开口后,默默咽了回去,只是安静地看着允堂。
十公主南承瑗性子活泼,她挤到前面,眨着一双大眼睛,娇声道。
“十五弟,你这里好生安静,闷不闷呀?我们带了新得的点心,还有六哥搜罗来的新奇玩意儿,给你解闷可好?”她说着,示意身后的宫女将捧着的食盒和锦盒呈上。
允堂的目光平静地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将这些或真或假的关切,或明或暗的打量,尽收眼底。
他心中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这些人里,或许南承洲有几分真心,十公主或许只是凑热闹,至于其他人……尤其是璃王南承钰,这位一向独来独往的三皇子,他的到来,本身就值得玩味。
允堂没有起身,依旧保持着坐姿,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声音疏离淡漠。
“有劳诸位皇子、公主记挂。”
他这般冷淡的态度,让原本热络的气氛瞬间凝滞了几分。
南承瑗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有些无措地看向南承钰。
南承钰脸上的笑意不变,眼神却沉了一分,他自顾自地在允堂对面的石凳上坐下,目光落在棋盘上,笑道。
“十五弟好雅兴,自己与自己对弈?看来身子是大好了。不如为兄陪你手谈一局?”
允堂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清冷冷的,没什么温度。
“不敢劳动青王。我棋艺粗浅,自己打发时间罢了。”
再次被不软不硬地挡了回来,南承钰执起棋罐里一枚白子的手指微微收紧,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维持不住。他放下棋子,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变得语重心长起来。
“十五弟,你……唉,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有委屈。可事情已然过去,父皇他……终究是我们的父亲。你如今既已回宫,恢复了身份,便该往前看。我们兄弟姊妹,血脉相连,总该和睦才是。你这般将自己封闭起来,拒人于千里之外,岂不是让亲者痛?”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俨然一副关切弟弟、维护家族和睦的好兄长模样。
允堂听着,嘴角勾起一抹笑,那弧度里藏着冰冷的讥讽。亲者痛?谁是亲者?他们吗?还是那个一次次选择牺牲他的陛下?
他没有接南承钰的话茬,反而将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南承耀,忽然开口,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
“十一皇子,近日可曾听说西市来了个胡商,带的香料很是不错。”
南承耀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允堂会突然问他这个,他下意识地回答。“啊?是……是前几日出去过一趟,是有些新奇香料……”他话说到一半,察觉到南承洲投来的不赞同的目光,声音便低了下去。
允堂却像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棋盘,指尖摩挲着一枚冰凉的棋子,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这完全不在预期内的反应,让南承钰蓄力的一拳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憋闷得厉害。
凉亭内的气氛彻底冷了下来。几位皇子公主面面相觑,不敢出声。十公主南承瑗试图缓和气氛,拿起一块点心递给允堂。
“十五弟,你尝尝这个,可甜了。”
允堂看也没看,只淡淡道。“多谢十公主,我不用。”
南承瑗举着点心的手僵在半空,委屈地瘪了瘪嘴,眼圈微微发红。
南承钰看着允堂这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模样,心中那股因父皇嘱托而带来的耐心终于告罄。
他脸色沉了下来,语气也带上了几分属于皇兄的压迫感。
“十五弟!兄长和姐姐们好心来看你,你便是这个态度?莫非离宫数月,连最基本的礼数都忘了?”
允堂终于再次抬起头,迎上南承钰带着薄怒的目光。
“礼数?”他轻轻重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青王今日前来,究竟是念着兄弟情分,还是……奉了陛下之命,前来探听虚实,或者……做说客的?”
他此话一出,南承钰脸色骤变,南承耀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连几位公主都吓得屏住了呼吸。
允堂却像是没看到他们的反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若是前者,我心领了。若是后者……”
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神色各异的脸,最后落在南承钰脸上,唇角那抹讥诮的弧度加深。
“就请青王回去转告陛下,他的‘好意’,我承受不起。也请诸位,不必再白费心机。”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径直起身,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凉亭,将那满亭的尴尬、震惊、以及被戳穿心思的恼怒,全都抛在了身后。
秋风吹过,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冰冷的石阶上。
凉亭内,一众皇子公主面面相觑,无人说话,只剩下那副未完的残局,静静地躺在石桌上,黑白分明,如同这深宫里剪不断理还乱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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