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云熙的身体，像一座被侵蚀的堤坝，在重逢的短暂欢愉之后，迅速地走向了崩溃。
他开始频繁地住院。医院的消毒水味，第一次如此尖锐地刺痛着白露的嗅觉。她每天都守在他的病床前，用她的方式“看”着他。她能“看”到他日渐消瘦的身体，能“看”到他呼吸时胸口微弱的起伏，能“闻”到他身上的药味越来越浓，浓到几乎掩盖了他自身的气息。
白露的身体也越来越差。她的心脏病，是和眼疾一起留下的后遗症。随着罗云熙的病情加重，她的心脏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时常传来窒息般的绞痛。医生说，她的视神经因为长期供血不足，已经到了彻底坏死的边缘，而这一切的根源，都指向那颗早已不堪重负的心脏。
他们就像两株在风雨中相依为命的残荷，互相支撑着，却又一同走向枯萎。
一个午后，罗云熙的精神难得地好了一些。他靠在床头，拉着白露的手，轻声说：“白露，我们回家吧。我不想死在医院里。”
白露的心猛地一揪。她知道，这是他最后的请求。
她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好，我们回家。”
他们回到了那个由气味构成的王国——白露的工作室。罗云熙被安置在那张他常坐的单人沙发上，盖着一条柔软的羊绒毯。白露坐在他对面的地毯上，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膝盖上。
工作室里，弥漫着她为他调配的安神香，沉静而温暖。
“白露，”罗云熙抚摸着她的头发，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银杏巷的巷口。你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像个小天使。”
“我记得。”白露的声音闷闷的。
“我当时就想，这个女孩，真好看。”他笑了，那笑容苍白而虚弱，却依旧是她记忆里的模样，“后来，我们在一起了。你说，你把你的心给了我。”
白露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他的裤腿。
“上次，是你把心给了我。”罗云熙的声音越来越低，却异常清晰，“这次，换我活成你的药。”
他从枕头下，摸出一份文件，递到白露的手里。
白露的指尖触碰到纸张，那是一种特殊的、带着法律文书特有的严肃感的纸张。她用指尖摸索着上面的盲文。
《器官捐献协议》。
几个大字，像烙铁一样，烫在她的心上。
“不……”她猛地摇头，想把文件推开，“云熙，我不要！我不要你的心脏！我要你活着！”
“傻瓜……”罗云熙用另一只手，轻轻按住她颤抖的肩膀，“我的时间已经到了，但是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答应过我的，要好好活下去。”
“可是没有你，我怎么活？”白露哭喊着，这是她重逢以来，第一次如此失态。
“你可以的。”罗云熙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温柔和坚定，“我的心脏，会在你的身体里继续跳动。它会替我，陪着你，看你想看的世界。”
“医生说，我的心脏配型和你完美契合。只要移植成功，你的心脏病就能痊愈，你的视神经也会因为供血恢复而慢慢好转。白露，你有机会……重见光明。”
重见光明。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白露的脑海里炸响。
她已经放弃了这个念头七年了。她以为自己的世界，将永远是黑暗。可现在，罗云熙却给了她一个重见光明的机会。
用他的命，换她的命。
用他的心脏，换她的眼睛。
“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罗云熙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他紧紧地攥住她的手，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答应我，白露。答应我，好好活下去，替我看看这个世界。看看我们的银杏巷，看看我们的……未来。”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
白露看着他，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那双曾经明亮如星辰，如今却已失去光彩的眼睛。她知道，她没有选择。
如果拒绝，就是辜负了他用生命为她铺就的路。
她含着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我答应你。”
罗云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安心的微笑。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只是睡着了。
他握着她的手，渐渐变得冰冷。
“云熙……”
白露俯下身，在他冰冷的唇上，印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谢谢你，我的药。”
……
手术室的灯，亮了整整一夜。
当白露被推出手术室时，天色已经微明。她的胸口缠着厚厚的纱布，每一次呼吸，都能感觉到那颗不属于自己，却又无比熟悉的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着。
咚……咚……咚……
那声音，强劲，沉稳，带着罗云熙独有的频率。
它在她的身体里，替他活着。
接下来的日子，是漫长的恢复期。
她的身体在药物的作用下，渐渐接受了这颗新的心脏。更神奇的是，她的眼睛，真的有了反应。
起初，只是模糊的光影。她能感觉到白天和黑夜的区别。然后，是模糊的色块。她能分清医生白大褂的白色和墙壁的蓝色。
医生说，这是奇迹。
白露知道，这不是奇迹。这是罗云熙用生命，为她创造的奇迹。
半年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医生为她拆开了最后一层纱布。
一束刺眼的光线，瞬间涌入她的眼睛。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这不是悲伤的泪，而是喜悦的泪，是重获新生的泪。
她慢慢地，慢慢地睁开眼睛。
世界，从模糊到清晰。
她看到了医生欣慰的笑脸，看到了助理小陈激动的泪水，看到了窗外湛蓝的天空，和天空中飘着的、像一样的白云。
她看到了颜色。
她看到了形状。
她看到了光。
她颤抖着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手掌。皮肤的纹理，指甲的轮廓，一切都那么真实，那么清晰。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床头柜上的一个水晶瓶上。
那是罗云熙离开后，她调配的最后一款香水。她没有命名。
她拿起那个瓶子，透过透明的瓶身，看到了里面琥珀色的液体。
她拔开瓶塞，将瓶口凑到鼻尖。
那股熟悉的气味，瞬间包裹了她。
前调是皂角的清香，是他白衬衫的味道。
中调是尘土和血腥的气息，是那场爆炸的味道。
尾调是清苦的药香，是他用一生为她熬制的、名为“爱”的药。
白露紧紧地抱着那个瓶子，泪水无声地滑落。
她终于重见光明了。
她要去看看他们的银杏巷，看看他们的图书馆，看看他为她成立的基金会，看看这个他用生命换给她的、五彩斑斓的世界。
她要带着他的心脏，带着他的爱，好好地活下去。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明媚的阳光，轻声说：
“云熙，我看见了。”
“我看见了我们的……未来。”
燃到尽头的烛火，在重逢的短暂回光返照之后，迅速地黯淡下去。
他不再是那个能陪她在工作室里坐一下午的罗云熙了。大多数时候，他都在沉睡，呼吸微弱而急促，仿佛每一次吸气，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上总是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青紫色，那是心脏衰竭最明显的征兆。他身上的气味也变了，那股熟悉的药香和木质香，被一股越来越浓的、带着金属味道的疲惫气息所取代。
白露的世界，再次被黑暗笼罩。只是这一次，黑暗不再是因为她看不见，而是因为恐惧。她怕，怕这失而复得的幸福，会像指间的沙，转瞬即逝。
一天下午，罗云熙难得地醒了过来，精神似乎也比前几天好了一些。他靠在床头，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看起来像一尊易碎的瓷娃娃。
“白露，”他轻声唤她，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我们回家吧。”
“回家？”白露正用温热的毛巾为他擦拭着手背，听到这话，动作停住了。
“嗯，回家。”他看着她，那双曾经深邃如夜空的眼睛，此刻却像蒙着一层雾，“我不想死在医院里。我想回你的工作室，闻着你调的香，听着你弹的琴……像我们刚重逢时那样。”
白露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她知道，这是他最后的请求。
她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好，我们回家。”
办理出院手续的过程异常顺利，仿佛一切都早已安排妥当。罗云熙的特助，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将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当白露和罗云熙回到工作室时，小陈已经将一切都准备好了。那张罗云熙常坐的单人沙发被搬到了最靠近阳光的位置，旁边放着一个氧气瓶，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以防他不小心摔倒。
这里，是他们的王国，也是他们最后的战场。
罗云熙被安置在沙发上，盖着一条柔软的羊绒毯。白露坐在他对面的地毯上，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膝盖上。她闭上眼睛，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熟悉的气味——那是她为他调配的安神香，混合着檀香、安息香和乳香，沉静而温暖，像一个无形的怀抱。
“白露，”罗云熙的手指轻轻穿过她的长发，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银杏巷的巷口。那天是你转来我们班的第一天，你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扎着马尾，站在巷口的大银杏树下，阳光落在你身上，像镀了一层金边。”
“我记得。”白露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鼻音。她当然记得，那天他也是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衬衫，站在不远处，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亮晶晶的眼神看着她。
“我当时就想，这个女孩，真好看。”他笑了，那笑容苍白而虚弱，却依旧是她记忆里的模样，“后来，我们在一起了。有一次，我惹你生气了，你不理我。我在你家楼下站了一整晚，第二天你下楼给我送早餐，你说，‘罗云熙，我把我的心给了你，你要是敢弄丢，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白露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他的裤腿。
“上次，是你把心给了我。”罗云熙的声音越来越低，却异常清晰，仿佛每一个字都刻在了他的灵魂里，“这次，换我活成你的药。”
他从枕头下，摸出一份文件，递到白露的手里。
白露的指尖触碰到纸张，那是一种特殊的、带着法律文书特有的严肃感的纸张。她用指尖摸索着上面的盲文。
《器官捐献协议》。
几个大字，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在她的心上。
“不……”她猛地摇头，想把文件推开，身体因为巨大的恐惧和抗拒而剧烈地颤抖起来，“云熙，我不要！我不要你的心脏！我要你活着！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傻瓜……”罗云熙用另一只手，轻轻按住她颤抖的肩膀，他的手心很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和坚定，“我的时间已经到了，但是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答应过我的，要好好活下去。”
“可是没有你，我怎么活？”白露哭喊着，这是她重逢以来，第一次如此失态。她的世界刚刚有了一丝光亮，他就要亲手将它熄灭。
“你可以的。”罗云熙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温柔和坚定，“我的心脏，会在你的身体里继续跳动。它会替我，陪着你，看你想看的世界。”
“医生说，我的心脏配型和你完美契合。只要移植成功，你的心脏病就能痊愈，你的视神经也会因为供血恢复而慢慢好转。白露，你有机会……重见光明。”
重见光明。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白露的脑海里炸响。
她已经放弃了这个念头七年了。她以为自己的世界，将永远是黑暗。她甚至已经习惯了黑暗，习惯了用鼻子和耳朵去感知这个世界。可现在，罗云熙却给了她一个重见光明的机会。
用他的命，换她的命。
用他的心脏，换她的眼睛。
这是一场何等残忍，又何等深情的交易。
“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罗云熙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紧紧地攥住她的手，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答应我，白露。答应我，好好活下去，替我看看这个世界。看看我们的银杏巷，看看我们的……未来。”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仿佛风中残烛。
白露看着他，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那双曾经明亮如星辰，如今却已失去光彩的眼睛。她知道，她没有选择。如果拒绝，就是辜负了他用生命为她铺就的路，就是让他白白牺牲。
她含着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我答应你。”
罗云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安心的微笑。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只是睡着了。
他握着她的手，渐渐变得冰冷。
“云熙……”
白露俯下身，在他冰冷的唇上，印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谢谢你，我的药。”
……
医院的走廊，永远弥漫着一股清冷的消毒水味。
白露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她回过头，“看”向罗云熙所在的方向。她知道，他也在另一个手术室里，他的生命，正在以另一种方式，走向终点。
她伸出手，仿佛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了一片冰冷的空气。
“云熙，等我。”
“我会带着你的眼睛，去看你想看的世界。”
手术室的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她最后的回望。
无影灯的光，亮得刺眼。麻醉剂的冰冷液体，顺着输液管，流进她的身体。她的意识，渐渐模糊。在彻底失去知觉前，她仿佛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药香和木质香的气味。
那是罗云熙的味道。
他在对她说，别怕。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白露在一片温暖中醒来。
她首先感觉到的，是胸口传来的一阵陌生的、却又无比有力的悸动。
咚……咚……咚……
那声音，强劲，沉稳，带着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频率。它在她的胸腔里，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向她宣告一个全新的开始。
那是罗云熙的心跳。
他在她的身体里，替她活着。
她缓缓地睁开眼睛。
世界，是一片模糊的、柔和的光。
没有色彩，没有形状，只有一片混沌的、温暖的光明。
这是她七年来，第一次“看”到光。
接下来的日子，是漫长而充满希望的恢复期。
罗云熙的心脏，在她的身体里，完美地工作着。医生说，这是医学史上的奇迹。他的身体，他的意志，仿佛都在努力地适应着这个新的“家”。
而更神奇的是，她的眼睛，也在一天天好转。
起初，只是模糊的光影。她能感觉到白天和黑夜的区别。护士为她拉上窗帘时，她能感觉到光线的变化。
然后，是模糊的色块。她能分清护士服的粉色和墙壁的白色。她开始尝试着触摸自己的脸，触摸自己的手，将触觉和视觉联系起来。
一个月后，医生为她拆开了最后一层纱布。
一束柔和的光线，透过特制的护目镜，进入她的眼睛。
她慢慢地，慢慢地睁开眼睛。
世界，从模糊到清晰。
她首先看到的，是医生戴着口罩的脸，和他那双写满了惊喜和欣慰的眼睛。
“白小姐，恭喜你。”医生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
她的目光，缓缓移动。她看到了病房里的白色墙壁，看到了窗户上挂着的蓝色窗帘，看到了窗外湛蓝的天空，和天空中飘着的、像一样的白云。
她看到了颜色。
她看到了形状。
她看到了光。
她颤抖着伸出手，放在眼前。她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每一根手指，看到皮肤上细腻的纹理，看到指甲上淡淡的粉色月牙。
这就是……她的手。
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这不是悲伤的泪，而是喜悦的泪，是重获新生的泪。
医生告诉她，罗云熙的特助为她安排了最好的康复训练，还为她准备了一份礼物。
几天后，白露出院了。她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室。
工作室里，一切都和她离开时一样。空气中，依旧弥漫着她调配的安神香。只是，在她的工作台上，多了一个精致的丝绒盒子。
她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本相册。
她翻开第一页。
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两个穿着校服的少年少女，站在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下，笑得灿烂。女孩穿着白色连衣裙，男孩穿着白衬衫。
那是他们的第一张合影。
她继续翻下去。
有他在图书馆为她占座的照片，有他们一起在河边散步的照片，有他第一次送她玫瑰花时，她羞红了脸的照片……
每一张照片的背面，都用熟悉的笔迹写着一行字。
“给我的小狐狸。”
“今天她笑了，真好看。”
“她答应做我女朋友了，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
最后一页，是一张空白的照片，只有背面，写着一行最新的字，笔迹因为虚弱而有些颤抖，但依旧努力地写得工整。
“白露，当你看到这些照片时，我已经变成了你的眼睛。替我，好好看看这个世界。替我，好好爱你自己。”
“永远爱你的，你的药。”
白露紧紧地抱着相册，泪水滴落在照片上，晕开了墨迹。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明媚的阳光，轻声说：
“云熙，我看见了。”
“我看见了我们的过去，也看见了我们的……未来。”
她的胸口，那颗属于罗云熙的心脏，正有力地跳动着。
咚……咚……咚……
那是他在回答她。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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