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抚心
江陵推开家门时，夕阳正好从窗边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光痕。
“我回来了。”她轻声说着，把钥匙放在玄关的小碟子里。
没有回应。江陵早已习惯这种寂静。她脱下外套，洗了手，轻车熟路地走进厨房。冰箱里食材不多，但足够她做一碗清淡的鸡丝粥和几样小菜。
当她端着托盘走向卧室时，听到了里面传来的低语。
“...走开...不要过来...”
江陵加快脚步。卧室门虚掩着，她看到念无乐蜷缩在墙角，双手紧紧捂着耳朵，身体微微发抖。
“无乐，”江陵轻声唤道，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我在这里。”
念无乐猛地抬头，眼睛里满是恐惧。她脸色苍白，嘴唇干裂，黑眼圈深重得像被人打过一样。
“他们...又来了...”念无乐的声音嘶哑，“墙里有东西...一直在说话...”
江陵没有反驳也没有质疑，只是走过去，轻轻抱住颤抖的人。“不怕，不怕，”她抚摸着念无乐的背，声音轻柔而坚定，“我在这里，他们伤害不了你。”
念无乐把脸埋在江陵肩头，呼吸急促而不规律。江陵能感觉到她凸出的脊骨，心里一阵刺痛。三个月前念无乐搬来与她同住时就已经很瘦，现在更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我做了一点粥，”江陵柔声说，“要不要尝一口？”
念无乐猛地摇头，“不...不饿...”
“就尝一口，为我尝尝，好吗？”江陵没有强迫，只是继续轻抚她的背，“我加了点姜，是你喜欢的那种味道。”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念无乐不均匀的呼吸声。终于，她微微点头。
江陵端来粥碗，舀了一小勺，轻轻吹凉，递到念无乐嘴边。念无乐犹豫了一下，然后张开干裂的嘴唇，接受了这一勺粥。
“好吃吗？”江陵问。
念无乐点点头，眼睛里的恐惧稍稍褪去一些。这是她们之间奇特的默契——念无乐的厌食症让她拒绝几乎所有食物，但不知为何，她能够接受江陵做的饭菜。
江陵一勺一勺地喂，念无乐一口一口地接受。半碗粥下肚后，念无乐别开了头。
“够了...”她说。
江陵没有强求，放下碗，用纸巾轻轻擦去念无乐嘴角的痕迹。这时她才注意到念无乐手腕上有新的抓痕，已经结痂，但依然触目惊心。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江陵轻声问，手指不敢触碰那些伤痕。
念无乐缩回手，藏进袖子里，“昨天...你上班的时候...我看到手上爬满了虫子...”她的声音颤抖，“我试着把它们抓下来...”
江陵的心揪紧了。她请了假在家照顾念无乐整整两周，但工作室的项目不断逼近，她不得不回去工作。每天中午她都赶回来为念无乐准备午餐，但显然这还不够。
“对不起，”江陵把念无乐搂入怀中，“我应该在这里的。”
“不是你的错，”念无乐低声说，“是我...太 脆弱了。”
“不许这么说，”江陵的声音突然坚定起来，“你只是生病了，生病是可以治疗的。”
念无乐没有争辩，只是靠在江陵肩上，疲惫地闭上眼睛。江陵知道她又进入了那种恍惚状态，幻听幻视消耗了她大部分精力。
“睡一会儿吧，”江陵轻声说，“我在这里陪着你。”
等念无乐睡熟后，江陵轻轻把她放平在床上，盖好被子。她凝视着这张苍白而精致的脸，想起她们初遇的那天。
那是在一家书店，江陵正在翻阅一本关于传统民居建筑的书籍，忽然听到角落里传来争执声。她走过去，看到一个瘦弱的女子正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架激动地说话。
“我不跟你们走！放开我！”
周围的人窃窃私语，有人拿出手机似乎要录像。江陵不知哪来的勇气，走上前柔声问道：“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女子转向她，眼睛里满是恐慌，“他们...他们要带我走...”
江陵注意到女子手腕上戴着一个医疗手环，上面写着“念无乐”和一个紧急联系电话。她拨通了那个号码，对方说是念无乐的精神科医生，并表示会立刻赶来。
在等待的时间里，江陵没有离开。她陪着念无乐坐在角落，轻声与她交谈，不去质疑她看到的“那些人”，只是不断地安慰她，告诉她这里是安全的。
那天之后，江陵去医院探望了念无乐几次。起初是出于同情，但渐渐地，她被这个脆弱而敏锐的灵魂吸引。念无乐在清醒时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对艺术和文学有独特的见解，她的内心世界丰富而深邃，即使被疾病笼罩，依然闪耀着智慧的光芒。
三个月前，念无乐出院，但无处可去——她的家人早已与她断绝联系。江陵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提出：“搬来和我住吧。”
现在，看着念无乐睡梦中依然紧锁的眉头，江陵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她只是无法想象念无乐独自面对这些恐惧的景象。
夜幕降临时，念无乐醒了。她看起来平静了许多，眼神也清晰了些。
“江陵？”她轻声唤道。
“在这里，”江陵从床边椅子上起身，“感觉好点了吗？”
念无乐点点头，“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
“永远不要说对不起，”江陵握住她的手，“饿吗？我做了南瓜汤。”
念无乐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这是好迹象，江陵想，通常发作后她会一整天拒绝进食。
晚餐时，念无乐自己拿着勺子，小口小口地喝着汤。江陵注意到她的手不再颤抖得那么厉害。
“今天...我看到的是蜘蛛，”念无乐突然说，声音很轻，“从天花板掉下来，满身是眼睛的那种。”
江陵放下勺子，专注地听着。这是念无乐第一次主动描述她的幻觉。
“它们爬到我身上，钻进我的衣服里...”念无乐的声音颤抖起来，“我试着把它们抓下来...然后就...”
“然后就留下了那些抓痕，”江陵接完她的话，心揪得更紧了，“无乐，下次...下次能不能试着叫我？即使我在上班，你也可以打电话给我。”
念无乐低头看着碗里的汤，“我不想总是打扰你...”
“你不是打扰，”江陵坚定地说，“你从来都不是。”
饭后，江陵拿出药盒，帮助念无乐服下晚间剂量的药物。这些药能帮助控制幻听幻视，但也有副作用，让念无乐时常昏昏欲睡。
“今天阳光很好，我看到阳台上的花都开了，”江陵一边收拾厨房一边说，“明天如果你感觉好点，我们可以去阳台坐坐。”
念无乐轻轻“嗯”了一声，坐在厨房的小凳上看江陵忙碌。这种时刻总是让江陵感到一种平凡的幸福，仿佛她们只是一对普通的情侣，过着寻常的生活。
然而平静很快被打破。当晚深夜，江陵被尖叫声惊醒。她冲进卧室，发现念无乐站在床上，疯狂地挥舞着手臂，试图赶走看不见的东西。
“火！到处都是火！”念无乐尖叫着，“烫！好烫！”
江陵没有立刻靠近，而是轻声说：“无乐，是我，江陵。这里没有火，你看，一切都是正常的。”
但念无乐已经完全陷入了幻觉中，她指着墙壁：“墙烧起来了！我们得逃出去！”
突然，她冲向窗户，似乎想要跳出去。江陵及时抱住了她，“无乐，不要！这里是五楼！看清楚，没有火！”
挣扎中，两人一起摔倒在地。念无乐在江陵怀里剧烈地颤抖，哭泣着：“好烫...救救我...”
“我在这里，我保护你，”江陵紧紧抱着她，不断重复着，“不怕，不怕。我在这里。”
渐渐地，念无乐的挣扎减弱了，转变为无声的哭泣。江陵打开床头灯，检查她是否受伤。幸好除了几处擦伤外，并无大碍。
“对不起...”念无乐哽咽着说，“我看到火...感觉皮肤在燃烧...”
“不需要道歉，”江陵抚摸着她的头发，“这不是你能控制的。”
那一晚，江陵没有回自己房间。她靠在念无乐的床头，握着她的手，直到黎明来临。她知道疾病不是念无乐的选择，但有时候，爱也不曾是她江陵的选择——它就这样发生了，像暮色笼罩江陵城一样自然，无可抗拒。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时，念无乐醒了。她看着靠在床头睡着的江陵，眼中涌出愧疚的泪水。她轻轻起身，拿了一条毯子盖在江陵身上。
这个动作惊醒了江陵。“你醒了？”她揉揉眼睛，“感觉怎么样？”
“更清醒了，”念无乐轻声说，“昨晚...我又...”
“已经过去了，”江岚微笑着打断她，“今天是新的一天。我给你做早餐好不好？想吃点什么？”
念无乐看着江陵，看着这个一次次将她从恐惧中唤醒的人，这个唯一能让她感到饥饿的人。突然之间，她非常想活下去，想好起来，想有一天也能为江陵做一顿饭，也能在她需要时成为她的依靠。
“什么都行，”念无乐说，声音里有一丝罕见的坚定，“你做的，我都吃。”
江陵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她知道这不会是一条轻松的路，幻听幻视不会一夜消失，厌食症也不会立刻痊愈。但此刻，在晨光中，她看到了希望的微光，就像暮色到江陵，虽然漫长，但终会抵达。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念无乐的手指：“那我们一起去厨房吧。今天教你煮粥怎么样？”
念无乐点点头，第一次主动握紧了江陵的手。
窗外的阳光完全跃出了地平线，新的一天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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