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溪的话悬在桃花纷飞的空气里,像一片不肯落地的花瓣。
顾所来站在原地,肩头那片桃花还停在那儿,仿佛是她与这个空间唯一的连接点。祖母与兰溪——这两个在她生命中本该毫无交集的人,却被一条看不见的线连接起来。而她站在这条线的中间,茫然不知所措。
“我不明白。”顾所来最终说道。
兰溪走向厂房深处的一扇小门,示意顾所来跟上。门后是一个更加狭小的空间,看起来兼作起居室与工作坊。墙上钉着数十张桃花的水彩素描,每一张下方都标注着日期,最早的可追溯到二十年前。
“你祖母第一次来,是2003年的春天。”兰溪的手指轻触其中一张泛黄的画纸,“那时我刚租下这个厂房不久,桃花雨这个构想才刚刚开始。”
顾所来凑近细看,画中的桃花雨比现在外面的装置要简单得多,但神韵已然具备。
“她怎么找到这里的?”
兰溪摇头:“我从没问过。她就像知道该来何处一样,轻轻推开门,在那把椅子上一坐就是整个下午。临走时,她只说了一句‘明天的花瓣应该再低一寸’。”
这太像祖母了——直接,不容置疑,对美有着近乎偏执的直觉。顾所来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场景。
“后来,她每年都来?”顾所来问。
“每年桃花盛开的时候,连续三天,从不间断。”兰溪从一个小木盒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这是她的观展笔记。”
顾所来接过册子,翻开第一页就认出了祖母的笔迹——那是她熟悉的,略带潦草却有力的字迹:
「三日桃花雨,一梦二十年。今日所见,比去年多了一丝犹豫。花瓣悬得太刻意,失了随性之美。」
她快速翻看后面的内容,每一段都很简短,却精准地指出了每年装置的变化与不足。最后一页的日期是去年春天,笔记只有短短一行:
「终见圆满。此生无憾。」
顾所来的手指抚过那行字,眼眶微微发热。去年春天,祖母已经病重,却依然坚持完成了这“三日之约”。
“她从不告诉我她来看什么,也不说为谁而来。”顾所来轻声说,“我一直以为她只是喜欢桃花。”
“她喜欢的不只是桃花。”兰溪说,“她喜欢的是‘三日’这个限定——再美的花,过了三日都会凋谢;再真的梦,做了三日也该醒来。这种短暂中的永恒,才是她追寻的。”
顾所来忽然意识到什么:“你的名字——兰溪,和浙江的兰溪镇有关吗?”
兰溪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我祖母是兰溪镇人,年轻时离开故乡后就再没回去过。但她留下了很多关于兰溪镇桃花的照片和笔记。”
“我知道。”兰溪的声音很轻,“她经常和我聊起兰溪镇的桃花汛——每逢春日,上游桃花林的花瓣落入溪中,顺流而下,整条溪都会变成粉红色,三日方歇。”
顾所来怔住了。这些事祖母从未对家人提起过。
“你和她...你们到底什么关系?”顾所来忍不住问。
兰溪没有立即回答。她走回主厂房,顾所来跟随其后。桃花雨仍在缓缓旋转,但仔细看,边缘的一些花瓣已经开始卷曲失色。
“看,时间到了。”兰溪伸手接住几片落下的花瓣,“第一批花瓣已经撑过三日,该更换了。”
“我可以帮忙。”顾所来脱口而出。
兰溪挑眉看她。
“我不是在施舍,”顾所来急忙解释,“我只是...想亲身体验一下祖母坚持了二十年的这场‘三日桃花雨’。”
而且,她默默在心里补充,只有这样,我才能弄清楚你和我祖母之间的秘密。
兰溪静静地看着顾所来,目光如溪水般清澈见底,仿佛能看透她所有未说出口的心思。
“更换花瓣需要从凌晨开始工作,一直到深夜。”兰溪说,“你确定要留下来?”
顾所来看了看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数个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来自美术馆和助理。她原本今天要敲定一场重要展览的合同,明天要与一位难缠的艺术家会面,下周要飞往柏林参观双年展。
她的世界是由日程表和截止日期组成的,每一分钟都被精心规划,容不得半点差错。
而在这里,时间仿佛以另一种方式流淌——缓慢,循环,以花瓣的生命为计量单位。
“我确定。”顾所来说着,关机,将手机塞回包里,“需要我做什么?”
兰溪的嘴角微微上扬:“首先,去洗手,然后帮我拆下这些枯萎的花瓣——要极其轻柔,因为它们会告诉你它们的故事。”
“故事?”
“每一片花瓣的纹理、弧度、颜色深浅都不相同,落下时的姿态也各异。”兰溪边说边示范如何解开丝线,“尊重它们的独特性,就是尊重美本身。”
顾所来学着兰溪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开始拆卸。近距离看,这些花瓣的确各有姿态,有的边缘已经卷曲成优美的弧度,有的颜色从娇粉褪成近乎透明,有的还保持着饱满的姿态,只是失去了水分。
“我祖母...除了点评你的作品,还说过别的吗?”顾所来一边工作,一边试探地问。
兰溪正在整理新一批花瓣,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她常说,美有两种——一种是让人逃避现实的,一种是让人直面现实的。桃花雨属于后者。”
“桃花雨这么美,怎么会是让人直面现实?”
“正因为美得短暂,才提醒人时光易逝,良辰难再。”兰溪抬头望向从天花板垂下的千万条丝线,“你祖母说,人生也是如此,再美好的事物,三日足矣。”
顾所来想起祖母晚年常常一个人坐在花园里,对着盛开的花朵出神。家人以为那是老年人常有的孤寂,现在想来,或许那是一种对生命终将逝去的静默接纳。
她们默默工作数小时,偶尔交谈几句,内容仅限于如何更好地固定花瓣,如何调整高低错落。顾所来从未做过如此耗费耐心的工作,但奇怪的是,她并不感到烦躁。相反,在这种重复性的劳动中,她的思绪逐渐清晰起来。
“你从来没想过向更多人展示这个作品吗?”顾所来最终还是回到了这个问题,“哪怕一次?”
兰溪正在将新鲜花瓣系上丝线,她的手指灵巧地打结,动作流畅如舞蹈。
“你祖母第一次来看花时,也曾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兰溪说,“知道我如何回答的吗?”
顾所来摇头。
“我说,有些美注定只属于少数人,就像兰溪镇的桃花汛,只有生活在那个小镇上的人才能亲眼目睹。但这种局限性,恰恰是它珍贵的一部分。”
“但她还是每年都来看。”
“正是因为她懂得这个道理。”兰溪微笑,“她说,在城市扩张、万物趋同的时代,还能有一个地方坚守着某种‘局限性’,本身就是一种反抗。”
顾所来思考着这句话。作为策展人,她的工作本质就是将艺术推广给更多人,让美被广泛看见。而兰溪的理念几乎与她的职业信仰背道而驰。
然而,在这一刻,站在缓缓旋转的桃花雨中,她开始理解那种“局限性”的价值。
傍晚时分,她们终于更换完最后一束花瓣。新的桃花雨焕发着生机,在夕阳透过窗户投进的光线中,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仿佛下一刻就会融化在空气里。
顾所来累得直接坐在了地上,手指因长时间细致工作而微微发抖。兰溪递给她一杯热茶,在她身边坐下。
“谢谢你,”兰溪说,“没有你,我可能要工作到半夜。”
“谢谢你让我留下来。”顾所来回应道,这是她的真心话。
两人静静看着桃花雨,茶水的热气在空气中袅袅上升。
“你祖母和我,”兰溪忽然开口,声音轻柔,“是一种互相成全的关系。她需要一处只属于她的桃花源,而我需要一位懂得欣赏的观众。二十年来,我们维持着这种默契,从不越界,从不过问彼此的私生活。”
顾所来想起祖母那张在兰溪镇拍摄的旧照,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和她...有亲缘关系吗?”她鼓起勇气问。
兰溪转头看她,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你为什么这么想?”
“直觉。祖母把这里的地址留给我的方式太刻意了,不像是对待一个普通朋友。”
兰溪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向墙边一个老旧的木柜。她取出一本相册,回到顾所来身边。
“看看这个。”她说。
顾所来翻开相册,里面是祖母与一个年轻女子的合影,从背景判断,应该就是在这个厂房里拍的。照片中的女子眉眼与兰溪极为相似,但细看又有所不同——她的眼神更加柔和,笑容更加温暖。
“这是我母亲,”兰溪轻声说,“她和你祖母是旧识,都来自兰溪镇。”
顾所来震惊地抬头:“那你和我祖母...”
“没有血缘关系,如果这是你想问的。”兰溪说,“但我继承了这个空间,也继承了你祖母这位‘观众’。”
顾所来继续翻看相册,发现最后几页有祖母与兰溪母亲并肩站在桃花雨中的照片,她们的姿态亲密,显然不是普通朋友那么简单。
“她们...”
“那是一段被时代所限制的感情。”兰溪的声音很轻,“在那个年代,她们无法公开关系,只能以这种方式相守——一年三日,一场桃花雨。”
顾所来屏住呼吸。这个秘密,祖母守护了一生,连最亲近的家人都未曾告知。
“我母亲去世后,你祖母依然每年都来,就像履行一个永不背弃的诺言。”兰溪说,“而我也继续创作桃花雨,仿佛这样,她们就从未分离。”
顾所来眼中泛起泪光。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何祖母临终前紧紧握着她的手,反复说着“三日足矣”。那不是遗憾,而是满足——二十个春天,六十个相伴的午后,对她而言,已经是一生中最珍贵的礼物。
窗外,夜幕已经降临,厂房内只有几盏小灯提供照明。在昏黄的光线下,桃花雨的影子在墙上摇曳,如同另一个维度的存在。
“明天,”顾所来突然说,“我还能来帮忙吗?”
兰溪看着她,许久,点了点头:“如果你愿意。”
“那么,”顾所来站起身,拍掉衣服上的花粉,“明天见。”
她走向门口,在推门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兰溪再次站在木梯上,调整着花瓣的角度,身影在桃花雨中若隐若现,如同一场很快就会醒来的梦。
走在回程的路上,顾所来想着那场持续了二十年的三日之约,想着两个女人用一生守护的秘密,想着短暂与永恒之间的辩证。
她的手机在包里震动不休,那是她熟悉的世界在召唤她回去。但此刻,她心中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也许有些美,真的只需要被少数人看见,就足够了。
而她要做的,不是将这场桃花雨带入喧嚣的世界,而是成为新的守护者,让这个延续了两代人的约定,能够继续下去。
毕竟,桃花年年会开,而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会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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