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的黄昏,雨水再次降临。
顾所来站在厂房门口,望着外面渐密的雨帘。她本该在今天下午返回市区,明天一早与瑞士来的画廊主会面。那是她花了三个月才敲定的会面,关乎她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一个展览。
但她没有离开。
“雨天的桃花,会散发出一种特别的香气。”兰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顾所来转身,看见兰溪正在点亮厂房内的几盏旧灯。昏黄的光线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温暖,将旋转的桃花雨映照出深浅不一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
“你闻,”兰溪走到她身边,“湿润的花瓣,像是活了过来。”
顾所来深深吸气,空气中确实弥漫着一种不同于以往的芬芳——清新中带着一丝苦涩,如同被雨水打湿的青春。
“我订了镇上的旅馆,”顾所来说,“但看样子可能去不了了。”
事实上,她根本没有订旅馆。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她一向是那种连五年后的行程都会提前规划的人。
兰溪看了她一眼,似乎看穿了她的谎言,但没有戳破。
“厂房后面有个小房间,以前是我母亲午休的地方。有一张简易床。”她顿了顿,“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雨水敲打铁皮屋顶的声音越来越大,像是一场即兴的演奏。
“谢谢。”顾所来说。
她们简单吃了晚餐——兰溪用一个小电锅煮的面条,配着她自己腌制的酱菜。顾所来想不起来上一次这样简朴地用餐是什么时候。在她的生活里,晚餐通常是精致的餐厅、洽谈业务、或是开幕酒会上的小食。
“你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吗?”顾所来问。
兰溪摇头:“我在镇上有住处,但桃花盛开的三日,我会住在这里。为了随时更换花瓣,也为了...”她停顿了一下,“陪伴她们。”
顾所来明白“她们”指的是谁。在这个空间里,祖母和溪月的存在感如此强烈,仿佛她们刚刚离开,花瓣上还留着她们的体温。
饭后,兰溪开始检查每一束花瓣,更换那些已经开始枯萎的。顾所来主动帮忙,她的手指已经熟悉了这项工作,能够轻柔地解开丝线,取下萎谢的花瓣,再系上新鲜的。
“明天清晨,这场桃花雨就要结束了。”兰溪说,手中托着一捧刚刚取下的枯花瓣,“三日已到。”
顾所来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明明只是短暂参与了三天,她却对这个装置的终结感到不舍。
“然后呢?”她问。
“然后,拆解,清理,等待明年。”兰溪将枯花瓣放入一个木盒中,“我母亲常说,知道如何结束,比知道如何开始更重要。”
雨水声中,厂房内显得格外宁静。灯光下的桃花雨旋转得似乎比白日更加缓慢,像是刻意延长这最后的时光。
工作结束后,兰溪拿出一本厚厚的相册。
“我想给你看这个。”她说。
顾所来在她身边坐下,相册的封面是手绣的桃花图案,已经有些褪色。翻开第一页,是一张黑白照片——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站在一条溪水边,手牵着手,身后是繁盛的桃林。
“这是她们在兰溪镇的最后一年。”兰溪轻声说,“之后,你祖母就被嫁到了外地。”
顾所来仔细端详照片中年轻的祖母——她笑得那么灿烂,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期待,完全不知即将到来的分离。
她们一页页翻看相册,照片从黑白变为彩色,少女成长为女子,而那条溪流和桃林始终是背景。直到中间几页,出现了断裂——整整十年的空白。
“那十年,她们没有见面?”顾所来问。
“没有,连通信都很少。你祖母的丈夫管得很严,而我母亲被迫嫁给了一个镇上的男人,虽然很快就离婚了。”
顾所来想象着那种被迫分离的痛苦,比死亡更残忍的,是活着却无法相见。
翻到相册的后半部分,照片再次出现——已是中年女子的张桃花和溪月,站在刚刚起步的桃花雨装置中。她们的眼中有了岁月的痕迹,但相视而笑的神情,依然如少女时期那般明亮。
“这张是我拍的。”兰溪指着其中一张照片,“那时我十岁,第一次明白母亲每年期待的那三天意味着什么。”
顾所来注视着照片中年轻的兰溪——瘦小的身影站在角落,手中拿着几枝桃花,眼神清澈而安静。
“你从没想过离开这里吗?”顾所来问。
兰溪沉默了一会:“试过。去北京学过艺术,在巴黎住过两年。但最后还是回来了。”
“为什么?”
“因为发现所有的艺术,都是在重复我母亲早已做过的事情。”兰溪的手轻轻抚过照片,“而这里,有我需要守护的东西。”
深夜十一点,雨势渐小,变成轻柔的淅沥声。顾所来躺在兰溪为她准备的小房间床上,听着外面的雨声和花瓣旋转的细微声响,无法入睡。
她起身,赤脚走进主厂房。灯光已经调暗,桃花雨在昏暗中继续着它们无声的舞蹈。而兰溪不在。
顾所来漫步在花瓣之间,手指轻轻触碰那些丝线。她想起自己的童年——祖母每年春天总会消失三天,回来时身上带着淡淡的桃花香。家人只当是老人家的怪癖,从未深究。
现在她明白了,那桃花香的来源。
她走到那把老藤椅前,轻轻坐下。从这个角度看去,桃花雨呈现出另一种姿态——更加密集,更加梦幻,仿佛真的是一场永不停歇的雨。
“睡不着吗?”
顾所来抬头,看见兰溪站在厂房另一端的门口,身上沾着雨水,手中捧着一把新鲜的花枝。
“你去采花?”顾所来问。
“雨夜的花,最能坚持到明天傍晚。”兰溪走到工作台前,开始整理花枝,“而且,我喜欢雨中的桃林,像是另一个世界。”
顾所来走到她身边,看着她熟练地修剪花枝,取下完好的花苞。
“我能试试吗?”
兰溪递给她一把小剪刀,示范如何修剪:“留一寸枝,花瓣不易萎。”
顾所来学着她的动作,小心修剪。工作台前的灯光将她们的影子投在墙上,交叠,分开,又交叠。
“你后悔吗?”顾所来突然问,“留在这里,继承这个...约定。”
兰溪手中的动作没有停:“小时候后悔过,觉得被束缚了。但现在明白了,这不是束缚,是选择。”
“选择?”
“每个人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三日’。有人终其一生也找不到,而我,生来就拥有了。”兰溪转头看她,“你呢?找到你的‘三日’了吗?”
顾所来想起自己忙碌的生活——一个接一个的展览,永无止境的会议,飞机舱和酒店房间交替的日夜。她曾以为那就是她想要的人生,充满成就感和不断的新鲜刺激。
但站在这座郊区的破旧厂房里,站在一场即将结束的桃花雨中,她第一次感到了怀疑。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
兰溪点点头,没有继续追问。
凌晨两点,她们终于修剪完所有的花枝。雨已经完全停了,月光偶尔从云缝中漏出,在厂房的地板上投下短暂的光斑。
“去睡吧,”兰溪说,“明天是最后一天,也是最重要的一天。”
顾所来回到小房间,这次她很快睡着了。梦中,她看见祖母和溪月站在兰溪镇的溪流中,花瓣顺流而下,将她们的衣裙染成粉红色。
她醒来时天刚蒙蒙亮,雨后的晨光清澈如水。她走出房间,看见桃花雨已经焕然一新——兰溪一定是在她睡着后更换了所有花瓣。
而兰溪本人,正睡在桃花雨中央的一张躺椅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呼吸平稳而轻柔。
顾所来放轻脚步,没有打扰她。她走到工作台前,看见上面放着一本翻开的本子,是兰溪的笔记:
「第三日,晨。花瓣状态良好,预计可维持至傍晚。
顾所来仍在睡,她与桃花雨的缘分比我想象的更深。
母亲,你若在天有灵,请指引我告诉她多少。
有些秘密,是否该永远成为秘密?」
顾所来合上本子,心跳加速。还有秘密?祖母和溪月之间,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她抬头望向在晨光中旋转的桃花雨,突然意识到,这场看似简单的三日之约,可能比她想象的更加深邃,更加复杂。
而今天,将是解开所有谜团的最后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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