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砸在宿舍楼后巷的水泥地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的裤脚。我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跑出了多远,直到膝盖撞上图书馆的台阶,才猛地停住。
怀里那本错题本还贴在胸前,纸页边缘被我的体温烘得微潮。袖口那根细线头不知什么时候松脱了一截,随着动作轻轻晃荡,像某种无声的提醒。我没去理它,只是低头看着台阶上迅速汇聚的雨水——它们正顺着坡道往图书馆门口流,像一条不断拓宽的小河。
我咬了咬牙,跨过积水冲进大厅。
门禁系统发出一声轻响,红灯闪烁两下,记录下我进入的时间。身后,雷声滚过天际,整栋楼的灯跟着晃了晃。我靠着墙站了两秒,喘匀呼吸,才往东南角那个靠窗的位置走。
那是我常坐的地方。
坐下时,错题本摊开在膝上,传票夹在中间。我本想再看一遍“监考助理”那几个字,可指尖刚触到纸面,窗外一道闪电劈下,紧接着轰然炸响。
我浑身一颤。
不是因为怕——至少我一向这么告诉自己。我只是……不太喜欢这种毫无预兆的巨响。
可就在我下意识蜷起手指的瞬间,脑子里突然跳出一句话。
你怕雷。
江逾白说的。就在刚才,在储物间里,他看着我,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天气,“你怕雷。”
可我从没说过。
别说他了,连我自己都以为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习惯。高中心理测评?那是什么?我早忘了。
可他记得。
我盯着错题本的某一页,目光落在边缘一处几乎看不见的痕迹上——极淡的荧光墨迹,轮廓弯成一个环形,像是谁用极细的笔随手勾了一下。我凑近了些,指尖抚过那道痕迹,忽然意识到什么。
那形状,像手环。
还没来得及细想,头顶的灯“啪”地灭了。
应急灯随即亮起,泛着冷白的光。外面雨势更大,风裹着水汽从门缝钻进来,地面的积水已经漫过门槛,缓缓向内蔓延。我站起身,想换个更高些的位置,却发现四周书架投下的影子在微光里拉得老长,像一道道封锁线。
我退回原位,把错题本抱得更紧了些。
雨水顺着江逾白的发梢滴落,在图书馆东侧玻璃门前积成一小滩水迹。
他站在门外,西装外套搭在左臂,右手握着手电筒。脚踝处的旧伤在潮湿中隐隐作痛,但他没停下。刚才那一段路,他几乎是踩着齐膝深的水过来的。主路封了,安保广播反复播放着“非必要不外出”,可他知道,她不会听广播。
他调过监控画面时,就看见她冲出宿舍楼的身影——没有伞,没有犹豫,像逃一样。
而现在,图书馆的电力系统正在告急。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混在雨声里几乎听不见。他放轻脚步,沿着靠墙的通道往里走。应急灯的光线太弱,只能照清前方两三米的范围。他一边走,一边低声唤她的名字。
“林溪。”
没有回应。
他又叫了一声,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我在东南角见过你。”
依旧沉默。
他停下脚步,目光扫过一排排书架。忽然,他注意到最靠窗那张桌子底下,露出一角深蓝色的封皮。
是他熟悉的错题本。
他放慢脚步,走到三米外停下。
“说好一起看初雪的。”他开口,语气像在闲聊,“你记得吗?那天你说,如果初雪落下来的时候我们在图书馆,就当是自然现象巧合。可我一直没等到你。”
这一次,书架后传来极轻的窸窣声。
他没动,继续说:“那天之后,我开始戴这个。”
他抬起右脚,将裤脚稍稍卷起一截。
一道荧光绿的手环缠在脚踝上,湿漉漉的,在应急灯下仍泛着微光。
“高一就开始戴了。你说你喜欢亮一点的颜色,后来我发现,你在人群里总会多看一眼发光的东西。所以我就戴着它,想着万一哪天你抬头,能看见。”
书架后的影子动了。
他缓缓走近,在距离她还有一臂远的地方蹲下。
“我知道97分贝的雷声会让你呼吸变浅。”他说,“高中心理普查,你填过一份匿名问卷。编号是Lx-0421。我后来查过数据,你的听觉敏感度高于常人,超过这个分贝,自主神经系统会短暂失衡。”
她终于抬起头,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
“你怎么……”
话没说完,又是一声惊雷炸开,比之前更近。
她猛地瑟缩了一下,手指死死掐住错题本的边角。
下一秒,一件带着体温的西装兜头落下,将她整个人裹住。江逾白半跪在地上,一手撑在她身侧,另一只手轻轻覆上她的耳廓,替她隔绝部分声波。
“别怕。”他的声音贴着她耳边响起,“我在。”
西装上有淡淡的雪松味,还残留着他走路时的温度。她僵着身体,不敢动,也不敢抬头。
“你每次都这样。”他低声道,“紧张的时候喜欢咬下唇,心跳会突然加快,但你从来不说。可你记得吗?上次实验室事故,我递纸条给你,写的是‘别慌,我在算共振频率’。”
她怔住。
那是物理实验课,仪器突发共振,全班乱作一团。她站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直到一张纸条从旁边递来,上面只有两行字:
振幅与频率成反比。
别慌,我在算共振频率。
她当时以为那只是巧合。
可现在,她忽然明白——他不是在解题。
他是在稳住她。
“所以现在,”他松开手,却没退后,反而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我也在算。”
“算什么?”
“算雷声的衰减周期。”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度,“好确定下次该提前多久出现。”
她鼻尖发酸,眼底发热,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外面雨声如注,图书馆的灯忽明忽暗。她被裹在那件宽大的西装里,仿佛陷进了一个移动的屏障。而这个屏障的主人,正用最冷静的语调,说着最温柔的事。
忽然,她指尖碰到他左胸口袋里的硬物。
很小的一块,方形,边缘光滑。她下意识摸了一下,触感像金属外壳,表面似乎刻着字。
她还没来得及细辨,江逾白已经站起身,向她伸出手。
“水快涨上来了。”他说,“我们得走。”
她望着那只手,修长、骨节分明,掌心有一道浅疤——是上次在美术教室,他替她掰开卡住的画架时划的。
她没动。
“你为什么总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出现?”她问,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吞没。
他没回答,只是微微侧头,让一缕湿发从额前滑落,遮住半边眼睛。
“因为我知道你会来这儿。”他说,“每次心乱的时候,你都会回到能写字的地方。”
她愣住。
他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她慢慢伸出手,指尖刚触到他的掌心——
远处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某扇窗户被风撞开。紧接着,整栋楼的应急灯“嗡”地闪了一下,随即彻底熄灭。
黑暗瞬间吞没了一切。
她本能地抓紧了他的手腕,感觉到他脉搏稳定地跳在她指下。而就在这片漆黑里,他俯身靠近,嘴唇几乎擦过她的耳垂。
“别怕。”他说,“我脚踝上的光,够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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