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渐歇,檐角滴水声断续敲在青石上。甘草立于老槐树下,手中铜片边缘已被掌心汗意浸润。他未回头,只道:“时候到了。”
荆芥从暗处走出,斗篷微湿,腰间铁尺垂稳。他低声道:“破庙四周已布下人手,黄连也按你说的,带了药摊去守着。”
甘草点头,将铜片收回怀中,动作轻缓,仿佛怕惊动什么。他取出一张折叠方正的纸,展开一角,露出“雄黄火试三辨法”七字,墨迹新干,笔锋凌厉。
“这口诀,只有真正炼过雄黄的人才懂。”他说,“轻粉若还在城中,必会现身。”
荆芥皱眉:“若他不来?”
“他会来。”甘草将纸折好,递过去,“你让人盯紧庙门两侧枯井与塌墙缺口。他惯走低处,贴墙行,不踏明光。”
荆芥接过纸,转身欲走。
“等等。”甘草抬手,“别伤他命。我要他开口。”
破庙外,黄连已在残垣边摆开药摊。几张粗布铺地,上面陈列数味常见药材:茯苓、甘草、陈皮。他坐得端正,面前放一陶罐,罐身刻着模糊药纹,无人识得来历。
他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
“一辨火燃烟色青,二辨水浸液澄明,三辨研末贴舌生麻——此为真雄黄三验!”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空旷废庙前回荡。
庙内无动静。风掠过断梁,吹起尘灰。
黄连再念一遍,语气加重。
这一次,庙门阴影里,一道人影悄然移动。灰布衫,袖口磨损,右手拇指缺了一截。那人贴墙而立,目光死死盯住黄连面前的陶罐。
他认得那纹路——是他三年前亲手刻在模具上的记号,用于区分不同批次的矿粉。
黄连察觉视线,抬头望去,正对上一双阴冷的眼睛。
“这位先生,可是要买药?”他问,声音平稳。
那人不答,只缓缓走近,蹲下身,伸手欲摸陶罐。
“慢着。”黄连侧身挡住,“此罐不卖。”
“你从哪得来的?”那人终于开口,嗓音沙哑如磨石。
“师父给的。”黄连直视他,“他说,用这罐熬出的雄黄汤,最是纯正。”
“你师父是谁?”
“姓雄,名黄。”黄连顿了顿,“人都叫他雄黄先生。”
那人瞳孔骤缩,猛地站起,转身就走。
黄连不动,只提高声音:“先生若识得此罐,想必也知道‘火试三辨’为何物。如今市面上伪雄黄泛滥,唯有这口诀能辨真假——您说是不是,轻粉先生?”
话音落,庙墙四周骤然跃出数名衙役,刀鞘拍地,围成半圆。
荆芥从断柱后走出,手按铁尺:“轻粉,你已无路可退。”
那人背靠残壁,脸色铁青,忽然冷笑:“你们抓错人了。我只是个卖矿石的。”
“那你为何见罐就逃?”荆芥逼近一步,“且你袖口沾的白灰,正是轻粉炼制时留下的碱屑——洗十遍也去不净。”
轻粉低头看袖,指尖捻起一点粉末,眼神微动。
甘草此时步入场中,手中提一只铅粉罐,罐口封蜡完好,标签空白。
“你造的伪雄黄,用的就是这种罐。”他说,“阿胶从苍耳子手里接货,转头便将真雄黄换下,换成你做的假货。每日添一分毒,三个月,足以让一个肺弱之人暴毙如痨症。”
轻粉冷笑:“凭一个罐子,就想定我的罪?”
甘草不语,从袖中取出一纸供词,展开,正是苍耳子画押的笔录。上面清楚写着:“轻粉接单,二十两定金,尾款未付,货由灰衣人自取。”
“你拿了定金,却没拿到尾款。”甘草盯着他,“因为你做的伪雄黄出了纰漏——火试时烟偏红,懂行的一看便知是掺了朱砂粉。阿胶不敢用,压在柜底半月,直到白术病重,才冒险换入药方。”
轻粉嘴角抽搐了一下。
“你本可全身而退。”甘草继续道,“但你昨夜潜入阿胶院中,想取回那批未付尾款的伪药。可惜,她已将黑陶罐交出,还留下了你的名字。”
“我没有!”轻粉突然吼出,“我只做矿粉!谁拿去造假,与我无关!”
甘草缓缓打开铅粉罐,倒出少许粉末于掌心。灰白微黄,颗粒细密。
“这是你在北巷旧窑炼的第三批货。”他说,“我查过你过去三年的出货记录——每批都少报重量,实则私留三成。这些,就是你卖给阿胶的‘特制雄黄’。”
他摊开手掌,迎向晨光。
“你炼粉时习惯加半钱白矾,以增光泽。而这粉末中,白矾含量恰是半钱。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药理。”
轻粉盯着那粉末,呼吸渐重。
甘草又取出一块木牌,正是昨夜阿胶掷出的那块,背面残留暗红粉末。
“这‘逆’字,是你刻的吧?”他说,“你曾是官办药坊的匠人,因私炼禁药被逐。后来你发现有人收这种刻字木牌,便开始接活——伪造药材,换取活路。”
轻粉沉默良久,忽然笑了:“好,好一个甘草。你不是大夫,是刽子手。”
“我只是问真相。”甘草收起木牌,“你现在招,还能免去鞭刑。”
轻粉抬头,眼中戾气翻涌,终化作一声长叹:“是我做的。阿胶找上门,说要一副‘像真的一样’的雄黄。我问她用途,她说治丈夫旧疾。我信了。”
“然后呢?”
“我做了三罐,她先付十两,说事成再付余款。可后来她突然停用,说是药性太烈。我去找她要钱,她推说还没动手——直到前日,她派人传话,说白术已死,让我去取罐子回来。”
“你去了?”
“去了。可罐子不在她屋里,衙役已经封了房。我在院外等了一夜,今早听见你们审她,才知她把事全推到我头上。”
甘草凝视他片刻,忽道:“你若真不知情,为何昨夜出现在她院外?”
轻粉闭眼:“我想拿回那批粉。那些罐子上有我的刻痕,一旦被查,我必死无疑。”
甘草点头,示意衙役将其押下。
“带他去审讯棚。”他对荆芥说,“我要他亲笔写下供词。”
晨光初透,临时审讯棚设于衙门外空地。一张木桌,两把椅子,墙上钉着几张证物图。轻粉被缚于椅上,手腕锁链垂地。
甘草将铅粉罐置于桌上,又铺开白纸。
“写。”他说,“你受阿胶雇佣,制造伪雄黄,共计三罐,每罐重十二两,成分为水银粉、朱砂末、白矾半钱,辅以石灰调色。交付时间,上月十四。”
轻粉不语。
甘草拿起罐子,旋开盖子,倒出粉末于瓷碟,再取一根银针插入其中。片刻后抽出,针尖发黑。
“银针变黑,证明含汞。”他说,“这是死证。你不写,我也能定你死罪。”
轻粉终于提笔,一字一句写下供词,末了按上指印。
甘草收起供状,转身离去。
阿胶囚室在衙门西侧,铁栏森然。她蜷坐角落,发乱衣损,双目红肿。
甘草走进来,将供词摊在栏前小几上。
“轻粉招了。”他说,“他说你亲手接过黑陶罐,说过一句话:‘换汤不换方,只换药底。’”
阿胶身体一震。
甘草又取出铅粉罐,放在供词旁:“这罐口螺纹,与你藏银匣内壁刮痕完全吻合。你曾在匣中调配伪药,每次取一钱,混入每日煎药的雄黄里。”
阿胶猛然抬头,眼中闪过惊惧。
“你恨白术立遗嘱,不给你儿子留铺子。”甘草声音不高,“你等了十几年,忍了十几年,终于等到他病重。你借逆药阁断药之机,换入伪雄黄,让他慢慢毒发,死得像痨病一样。”
“我没有!”阿胶嘶喊,“我只是想让他吃点苦头!我没想他死!”
“可你每天多撒半钱毒粉。”甘草盯着她,“连续四十天。这不是报复,是谋杀。”
阿胶瘫软在地,双手抠住地面,指甲断裂。
“他说过……他说过要把铺子给我儿子……结果临了,却给了外人……我只是……只是想让他改主意……”
“所以你就用毒?”甘草俯身,“你知道白术肺弱,不能受激。你明知伪雄黄会催发内疾,还日日下药。你不是失手,是算准了。”
阿胶伏地痛哭,肩膀剧烈起伏。
“我承认……我换了药……我往汤里撒了假雄黄……是我害死了他……”
甘草收起供词与罐子,转身走向铁门。
身后,阿胶抬起泪脸,声音破碎:“你赢了……你什么都查到了……可你告诉我……若换作是你……看着儿子被人夺走一切……你又能忍多久?”
甘草脚步未停。
他走出囚室,阳光刺眼。荆芥迎上来,接过证据袋。
“送去知府。”甘草说。
黄连站在衙门外石阶下,手中抱着医案笔记,抬头望来。
甘草走下台阶,将铅粉罐交到他手中。
黄连低头看着罐子,手指抚过罐口螺纹。
一滴水落在罐盖上,随即又是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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