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半夏庄的屋檐滴着白日残雨。甘草未熄灯,案前一盏油灯斜斜燃着,火苗低伏却不灭。他正将《甲区种植纪要》摊在纸上,以指腹摩挲“三棱”二字的笔锋走向,忽闻门轴轻响。
一人踉跄入内,扑通跪地。
是生姜。
他双膝砸在青砖上,肩头剧烈起伏,手中攥着一张泛黄纸条,指节发白。甘草未动,只将册子合拢,推至案角,目光落于对方颤抖的手腕。
“你说过……不会牵连无辜。”生姜声音嘶哑,抬眼时眼白布满血丝,“可他们抓了我女儿。”
甘草缓缓伸手:“把纸条给我。”
生姜迟疑片刻,终于递出。纸条边缘磨损,中央绘有一剪影——幼女蹲坐,发髻歪斜,腰间系着一枚红绳小袋。旁书八字:“若敢泄密,杀之。”墨迹浓重,笔锋凌厉如刀刻石。
甘草接过,凑近灯火细看。纸角微卷,残留一丝极淡药香,初为姜辛,继而透出腐根般的腥冷——与早前乌头催生剂气息一致。
他放下纸条,从袖中取出一片干枯姜叶,背面“乌”字刻痕清晰。两物并列,粉末附着方式、气味层次完全吻合。
“你何时收到?”
“昨夜子时。”生姜喉结滚动,“有人塞进灶膛。我烧了信封,只留这张。”
甘草点头,示意其起身。生姜却不动,额头抵地,声音压得更低:“我知道谁杀了半夏。”
“说。”
“天南星。”生姜咬牙,“他用‘分红’名义骗半夏入窖,说有笔银子要当面点清。半夏信了,酉时末独自进去。我在外守门,听见里面动静不对——水壶倒地声,接着是咳嗽,越来越急……我敲门问,他说没事,让我别管。”
甘草指尖轻叩桌面:“然后呢?”
“过了半炷香,他开门出来,脸色发青,手里拎着空杯。他说半夏突发旧疾,让我立刻去请大夫。我进去看,半夏倒在药架旁,嘴角溢沫,手指蜷缩成爪状——那是中毒才有的抽搐!可天南星说他是心脉骤停,命人封了药窖,不准任何人靠近。”
甘草闭目片刻:“乌头粉混入饮水,借‘半夏畏乌头’之理激化毒性,确能致死且伪装病发。你既看出异常,为何不报?”
“因为第二天,我就收到了这张纸条。”生姜猛然抬头,“我还发现——他给我的封口银,背面刻着‘逆药阁’三个字!”
甘草睁眼:“银锭在哪?”
生姜解开衣襟,从贴身布袋中取出一锭银子。表面光滑,无铭文;翻转过来,背面阴刻三字:“逆药阁”。字体方正峻刻,左上角略有残缺。
甘草以指甲轻刮铭文边缘,金属屑脱落少许,色泽灰白,质地疏松。他取出姜叶上的粉末残粒比对,光线下纹理一致,皆含微量盐渍土末与动物骨灰混合物。
同一模具所铸。
他将银锭置于灯下,再取《甲区种植纪要》翻开首页,以纸托起银锭,覆于“三棱”签名上方。银背残缺处恰好嵌入印章左上空白,补全“逆药阁”三字轮廓。
严丝合缝。
“这银子,是你收的?”甘草问。
“不是赏钱,是买命钱。”生姜冷笑,“他说只要我不提那晚的事,每月初七都给一锭。若敢多言,不仅我女儿活不成,连她喝的米汤里也会加‘引’剂。”
甘草默然良久,终于道:“你本可继续装聋作哑。”
“可我熬不住。”生姜声音陡颤,“我女儿才六岁,爱吃甜糕,穿红鞋……她不知道爹做了什么。可每当我看见她笑,我就想起半夏临死前那只手——他想抓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
他忽然抬头:“你是甘草,润安堂出来的医者。你说过,药可救人,亦可杀人。如今半夏死了,乌头还在长,下一个是谁?我不能再等了。”
甘草缓缓站起,走到窗边。远处药房檐下空无一人,但方才天南星站立之处,地面尚留一道浅痕——像是铜片掉落又拾起的划印。
他回身,将银锭、纸条、种植记录并列于案。
三项证据,环环相扣:
一、账本匿名入账 → 封口费流向明确;
二、木箱暗格手记 → 天南星参与毒药培育;
三、银锭铭文 → 直接受逆药阁酬劳,动机成立。
再加上生姜口供所述杀人过程,以及鞋印、粉末、交接时间等旁证,足以构建成完整证据链。
“你女儿现在何处?”甘草问。
“我不知道。”生姜摇头,“他们只说人在江北,具体地方不许问。每次联络,都是纸条塞进不同灶膛。”
甘草沉吟片刻:“明日清晨,你带我去最偏的药户人家,找那些无人照看的老灶。若有新纸条出现,必是他们传递消息之所。”
“你要救她?”
“我要让他们知道——开口的人,未必会死。”甘草盯着他,“但接下来每一步,你都得听我安排。”
生姜重重磕头:“我任凭处置。”
甘草扶住他臂膀,力道沉稳:“不必再跪。你今日所行,不是背叛,是斩断锁链。”
他转身取出一方布包,打开,是那枚“逆”字金属屑。他将其与银锭并置,又将《甲区种植纪要》压于最下,最后盖上一封空白公文,封入木匣。
“紫苏叶已在庄外设伏,盯住天南星住处。只要他今晚不出门,明晨初动之时,我们便动手。”
“动什么手?”
“搜人质藏身处。”甘草语气温缓却不容置疑,“你带路,官差随行,但我保证——不伤一个无辜。”
生姜嘴唇微抖,终是点头。
甘草送他至门边,低声道:“回去后,照常做事。若有人问起,就说昨夜巡田脚扭了,来讨膏药。”
生姜应声离去,身影没入夜色。
甘草返身关门,吹熄油灯。黑暗中,他并未就寝,而是坐回案前,抽出一页薄纸,以极细笔锋写下几行字:
> “初九子时交货,代号远志。
> 银锭为凭,人质为控。
> 庄西老灶第三户,或有新令。”
写毕,折成小方,塞入笔洗底部。
窗外风起,吹动窗纸微响。他不动,只将右手按在木匣之上,掌心感受着银锭的冰冷棱角。
远处更鼓敲过两响。
他忽然起身,推开后窗。月光斜照庭院一角,泥地上有一串新鲜脚印,自药房方向延伸而来,止于墙根。印痕浅底,布鞋样式——与药窖所留完全相同。
甘草凝视片刻,轻轻关窗。
他回到案前,取出怀中药囊,倒出几粒红粉。这是熟地曾炼的“速生血药”残渣,现已被证实含乌头碱类毒素。他拈起一粒,放入清水化开,液体呈淡褐,气味刺鼻。
然后他另取一碗清水,投入少许银锭刮下的金属屑。
两碗并列,静置观察。
约一刻钟后,第二碗水中开始析出细微絮状物,颜色由白转灰,最终沉淀于底。
甘草俯身细看,唇线微紧。
这银,不只是标记,更是毒引。
它溶于水后产生的化合物,能激活某些惰性毒素的释放——比如藏在食物中的“引”剂前体。
难怪逆药阁要用特制银锭支付报酬。
这不是酬劳,是遥控开关。
他重新封好药囊,将两碗水一并倒入地漏,再用水冲净。
而后坐下,提笔在刚才那张纸上添了一句:
> “银可生毒,令出即发。”
笔尖顿住,继而落下最后一行:
> “子时已过,待旦而作。”
他搁笔,端坐不动。
东方天际,一抹青灰悄然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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