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江面浮着一层薄雾,水波轻漾,映出天边初升的淡金色。甘草踏着湿漉漉的石阶缓缓走向码头,脚步沉稳,一如他袖中那方木匣的分量。匣内静静躺着拼合完整的“逆药阁”徽记铜片与银锭残件,边缘纹路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分离,宛若初铸而成。
昨夜祠堂的火早已熄灭,灰烬冰冷,解毒方也已焚尽。半夏庄的债,终于清了。可前路未断,风未止,云未散。
漕船静泊于水畔,船板微微翘起,似在等待最后一人登岸便即刻启航。半枝莲早已候在埠头,手中捧着一个布包,外裹油纸,麻绳系得结实。他迎上前,将包裹递出:“这是我亲自挑的甘草根,三年生,日晒九遍,无杂质。先生常说‘一味甘草,可调百方’,此去京中风波难测,愿它替您压一压险气。”
甘草接过,指尖触到干枯根须的粗粝质感。他未言语,只默默将布包纳入行囊,手在袋口稍作停顿,似要确认它的存在,又似在安抚某种不安。
生姜牵着小姜芽站在三步开外,女孩低着头,手指揪着父亲的衣角,不敢抬头。见甘草望来,生姜松开女儿的手,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粗纸,边缘磨损,墨线斑驳。他展开纸页,声音低沉却清晰:“这是早年送药进京时默记的图。太医院后殿布局,参柜位置、钥匙轮值时辰……我都记下了。当时不知为何要记,如今想来,或许就是为今日。”
甘草接过,摊于膝上细看。图虽简陋,却标注分明:参柜设于西偏殿第三格,夜间由院判亲锁,钥匙藏于药典夹层。另有一条暗道标记,通往储冰室,旁注“少有人知”。他眉心微动,将图折好,收入贴身内袋,动作谨慎如护命脉。
紫苏叶派来的两名衙役立于船尾,正逐一检查缆绳与舱底干粮。一名船夫蹲在舷边敲打木桩,泥点溅上裤脚,也不在意。
甘草正欲抬脚登船,忽闻马蹄破土之声由远而近。一骑冲破晨雾,直抵埠头,马上人滚鞍落地,是芦根信使,额上带汗,袍角沾泥。他奔至甘草面前,双手呈上一封密函,封口以蜡丸裹住,印痕为熟地私章。
甘草拆启,展信疾读。
纸上仅书五行:
“太医院出事。
进贡太后之千年野山参被换,伪参现形于启封礼。
院判人参已被拘押问罪,案发现场留有‘逆’字烙印。
宫中禁声,外间未传。
速来。”
信纸边缘尚存焦痕,显是仓促誊抄后焚毁原件所留。
甘草立于船头,江风卷起衣襟,猎猎作响。他从怀中取出天南星供词副本,翻至末页,目光落在一句:“下一步取太医院人参。”字迹犹新,墨色未褪。
他冷笑一声,将两纸并拢,叠压于掌心。民间毒田已毁,逆药阁却已入宫。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乱政,而是要从根上腐坏医道权威——先乱药性,再乱人心。
船夫扬起帆索,缆绳缓缓收紧。
就在此时,生姜忽然迈步上前,高喊:“先生且慢!”
众人回望。
他脸色发白,似刚忆起什么极要紧的事,声音压得低却字字清晰:“我今晨整理旧账册才想起来——去年冬,太医院主事黄芪亲来庄上采附子,指名要三年以上、根茎乌黑者,说‘入御方调理贵人寒症’。可……谁会用剧毒附子给贵人调理?那批货毒性极烈,连我们自己都不敢轻用!”
甘草转身,眸光如刃,直刺而来。
“黄芪?”他低声重复。
“正是。”生姜点头,“此人执掌药材入库多年,参柜钥匙也归他暂管七日一轮。若他早与逆药阁勾连……伪参之事,未必只是掉包。”
甘草沉默片刻,右手探入内袋,指尖抚过太医院草图中标注的“参柜”二字。黄芪之名,像一根刺扎进脉络。一个掌管宫廷药材进出的人,却向毒田采购烈性附子——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内应。
船身轻晃,缆绳最后一圈解开,船头开始离岸。
甘草立于甲板,望着江北渐远。半枝莲抱拳相送,身影缩成一点。生姜牵女伫立原地,不再挥手。
江风灌入耳际,吹散最后一缕尘烟。
他取出草图,再次展开,目光停驻在那条标为“少有人知”的暗道上。图侧有一行小字,先前未曾注意:“庚子年修缮记录:黄芪监工。”
笔迹细瘦,墨色略深,像是后来添补。
船行十丈,水波推舟前行。甘草将图收回内袋,左手握住行囊系绳,右手按住腰间药囊——内藏红粉残渣、模具碎屑与一枚逆字银钉。
江流滚滚,北向而驰。
一名船夫蹲在船尾舀水,木勺刮过舱底,发出短促的吱呀声。
晨雾渐散,江面开阔。两岸青山倒退,水鸟掠波而飞。甘草倚栏而立,目光沉静,思绪却如江涛翻涌。伪参入宫,非一日之功;逆字烙印,非一人之力。背后之人,必深谙太医院运作之律,熟知药材流转之序,更掌握人心弱点之机。
黄芪之名,如针般扎入记忆。他曾是太医院药材司主事,掌管药材出入长达十二年,素以严谨着称。然其去年亲赴半夏庄采买剧毒附子,理由荒谬至极——“调理贵人寒症”。甘草深知,附子虽可回阳救逆,然毒性猛烈,需经九蒸九晒方可入药,且用量极慎,绝不可贸然用于贵人体内。更何况,所谓“贵人寒症”,本不必动用如此烈药。
除非……那药,并非用于治病。
而是用于治病。
或是,用于控制。
甘草闭目,脑中浮现天南星供词中的片段:“药性可改,人性可塑,只需一剂对症之毒,便可令君王言听计从。”彼时以为狂言,如今思之,脊背生寒。
若黄芪早已沦陷,若参柜钥匙曾落入其手,若修缮暗道之时他监工在场……那么,伪参替换,便非突发之举,而是长年布局的一环。
他睁开眼,望向北方。京城在望,宫墙森严,而真正的战场,不在朝堂,而在药炉之间。
船行平稳,江风渐暖。舱内干粮齐备,水囊充盈。两名衙役轮流值守,警惕环顾四周。船夫哼着小调,节奏轻缓,似不知此行凶险。
甘草取出随身药囊,轻轻摩挲那枚逆字银钉。钉身微凉,刻痕深刻,与他在半夏庄废墟中找到的残件完全吻合。这不仅是信物,更是罪证。它曾钉入毒田祭坛,也曾出现在多起药案现场。如今,它将随他入宫,成为揭开真相的钥匙。
他将银钉收回,又取出红粉残渣,置于掌心细观。色泽暗红,质地细腻,与古籍所载“迷心散”极为相似。此毒可扰神志,致幻生妄,长期服用者,终将丧失判断,沦为傀儡。
若太后所服之参中掺有此物……则启封礼上的伪参,或许并非败露,而是刻意暴露。
一场清洗,正在上演。
甘草收起药囊,仰首望天。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阳光洒落江面,波光粼粼。
他知道,此去京城,不再只是查案。而是要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中,找出那根正在腐蚀医道根基的毒藤——哪怕它缠绕在龙椅之侧,深埋于太医院最隐秘的角落。
船行千里,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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