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一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办公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邓鑫元的笔悬在纸上许久，却一个字也没写下。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角那份盖着鲜红印章的诫勉谈话通知书，硬挺的A4纸边缘被反复触碰得发毛，边角微微卷起，像极了他此刻拧成一团的心绪。
办公室里很静，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在反复回荡。窗外的梧桐树叶子早已泛黄，秋风裹着凉意吹进来，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贴在窗玻璃上，又被风卷走，漫无目的地飘向远方。邓鑫元盯着那片叶子，眼神有些放空——自从巡视组离开，校长陈远刚、王明副校长和房地产公司总经理被双开判刑的消息传遍校园后，他就总这样，对着一件小事能愣神半天。
“邓校，书记让您去他办公室一趟。”办公室主任轻轻敲了敲门，声音压得很低，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像是怕惊扰了他。
邓鑫元猛地回过神，指尖的力道不自觉加重，将通知书的边角捏得更皱。他深吸一口气，把通知书对折再对折，塞进抽屉最深处，又用一摞教学计划压在上面，仿佛这样就能将所有的郁闷、不甘和委屈一同藏起，眼不见为净。
他站起身，伸手理了理身上的中山装——这是他穿了多年的衣服，料子早已柔软，却依旧笔挺。走到办公桌旁的镜子前，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两鬓的白发比去年多了些，眼角的皱纹也深了，眼神里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可眼底深处，还藏着一丝不服输的韧劲。他对着镜子轻轻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平静的表情，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知道了，这就去。”他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喉咙里卡了砂纸。
从办公室到党委书记刘明泉的办公室，不过短短几十米的路，邓鑫元却走得格外慢。走廊里的宣传栏贴着巡视整改的通知，红色的标题格外醒目；路过的老师看到他，都笑着点头打招呼，可他总觉得那些笑容里带着异样的意味，脚步下意识地加快了些。
走到书记办公室门口，他抬手敲了敲门，指节落在木门上，发出“笃笃”的轻响。里面很快传来刘明泉温和的声音：“进来。”
推开门，一股淡淡的茶香扑面而来。刘明泉正坐在办公桌后批阅文件，鼻梁上的老花镜滑到了鼻尖，他低头看着文件，手指在纸上轻轻点着，神情专注。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眼睛，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鑫元。”
邓鑫元在椅子上坐下，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指尖却在悄悄用力，掐着裤子的布料。办公室里的气氛有些沉闷，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能沉默着，任由时间一点点流逝。
刘明泉看着他这副模样，轻轻叹了口气，端起桌上的保温杯，倒了一杯热茶推到他面前：“先喝口茶暖暖身子，看你脸色，这段时间没少熬吧？”
温热的茶水冒着热气，氤氲的水汽模糊了邓鑫元的视线。他端起杯子，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心里却还是凉的。“书记，我真的觉得委屈。”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王明的那些事，贪污受贿、生活作风腐化，我根本不知情啊！我就是配合他做了些教学配套的工作，怎么就也要承担领导责任了呢？”
“鑫元，你先冷静点。”刘明泉的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邓鑫元脸上，“巡视组的结论不是凭空捏造的，是找了几十个人谈话，查了近五年的台账才得出的。你作为分管教学的副校长，虽然主要精力在教学上，可既然承担了配合王明推进基建、校企合作项目的角色，就有监督和提醒的责任。”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轻轻放在邓鑫元面前：“你看，这是2021年学生公寓项目的会议纪要，上面有你的签字。当时有老师反映施工材料不合格，你在会上提了一句，却没跟进后续整改；还有‘城建开发公司’承接图书馆项目时，招标公示里有明显的资质漏洞，你作为参与方，也没提出异议。这些不是说你有问题，而是说你在‘监督’这一环上，没有尽到责任。”
邓鑫元低头看着那份会议纪要，自己的签名清晰地落在页尾，黑色的字迹像一根针，扎得他眼睛发疼。他想起当时的场景：开会时他满脑子都是教学进度，老师提的材料问题，他觉得有王明盯着，自己没必要多管；招标公示他只是扫了一眼，觉得“按流程来就行”，根本没仔细看资质细节。
“可我真的不知道他胆子这么大……”他喃喃自语，声音越来越小，底气也越来越不足。那些曾经觉得“无关紧要”的细节，如今都成了“失职”的证据，压得他喘不过气。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刘明泉的目光紧紧盯着他，语气沉重，“作为领导干部，‘不知情’不是免责的理由。我们不仅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还要对身边同事的工作、对项目的全流程有所了解。尤其是涉及到大额资金、重大项目时，更要保持警惕，不能因为‘不是自己分管’就置身事外。”
邓鑫元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的边缘。这段时间，他不是没反思过：是不是因为太专注于教学，把所有精力都放在课程改革、师资建设上，才忽略了对其他领域的关注？是不是因为和王明认识多年，觉得“他做事靠谱”，就放松了监督的弦？这些问题像鞭子一样，反复抽打着他的内心。
“书记，我知道错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哽咽，“这段时间，我总觉得自己像被人浇了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有时候甚至会想，自己是不是不适合在这个位置上待下去了——连基本的监督责任都没尽到，还怎么当这个副校长？”
“胡说什么！”刘明泉的语气陡然变得严厉起来，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茶杯里的茶水都溅了出来，“就因为一次诫勉谈话，你就要打退堂鼓了？邓鑫元，我认识你快二十年了，从你当系主任到副校长，什么时候这么没骨气过？”
他的话像一记重锤，敲醒了邓鑫元。刘明泉放缓了语气，继续说道：“你在教学上的成绩，全校上下有目共睹。这几年学校的教学质量排名逐年上升，新增了上下省级精品课程，引进了十几个博士教师，这些都是你牵头做的。就因为一次失误，就要否定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
邓鑫元抬起头，看着刘明泉。书记的脸上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可眼神里却藏着关切。这段灰暗的日子里，所有人都在议论“邓鑫元被牵连”，只有刘明泉没有一句指责，反而一直在帮他协调工作。此刻的话语虽然严厉，却像一缕阳光，刺破了他心中的阴霾。
“书记，谢谢您。”他的声音哽咽得更厉害，眼眶也红了，连忙低下头，怕被书记看到自己的眼泪。
“谢我干什么？我只是实话实说。”刘明泉笑了笑，拿起纸巾递给他，“这次的巡视整改，对学校来说是刮骨疗毒。虽然过程疼，可把这些隐藏的问题都挖出来，堵上漏洞，对学校的长远发展是好事。你是学校的老臣，也是教学口的核心力量，更要振作起来，带着老师们做好整改，而不是躲在情绪里不出来。”
邓鑫元接过纸巾，擦了擦眼角，用力点了点头：“书记，您放心，我不会再消沉了。我会尽快调整心态，把这次的教训记在心里，以后工作中多留意、多监督，积极配合学校做好整改后续工作。”
“这才对嘛。”刘明泉满意地笑了，端起自己的保温杯喝了一口茶，“好了，你回去吧。要是心里还有疙瘩，或者工作上有困难，随时来找我。”
从书记办公室出来，邓鑫元的脚步轻快了许多。他抬头望了望天空，虽然依旧是灰蒙蒙的，可他仿佛看到了一丝曙光，心里的那块巨石也轻了不少。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秋风带着凉意吹进来，却让他清醒了不少。楼下来来往往的学生抱着书本，说说笑笑地走过，有的在讨论课堂上的问题，有的在规划周末的活动，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笑容，满是朝气和活力。
邓鑫元看着那些年轻的脸庞，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想起自己刚参加工作时，也是这样，抱着“教书育人”的初心，想把自己的知识都教给学生；后来当了领导，初心也没变，只是偶尔会在繁杂的事务中，忘了“责任”二字不仅限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不能因为一次挫折就放弃初心。”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声音很轻，却格外坚定。他抬手关上窗户，转身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把那份诫勉谈话通知书拿了出来，平铺在桌上。阳光落在纸上，鲜红的印章格外醒目。
他拿起笔，在通知书的空白处写下“引以为戒，砥砺前行”八个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清晰的“沙沙”声，像是在为他的决心伴奏。写完后，他把通知书放进文件袋，贴上标签，放进了“重要文件”的档案盒里——不再是藏起来逃避，而是正视它，让它成为提醒自己的警钟。
做完这一切，邓鑫元端起桌上的热茶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去，暖了胃，也暖了心。他翻开教学计划，拿起笔，开始认真地修改下周的课程安排，笔尖在纸上不停移动，每一个字都写得格外认真。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透过百叶窗，在纸上投下温暖的光影，仿佛在为他的重新振作，送上无声的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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