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终于被开春的暖意驱散,田家庄光秃秃的黄土坡上,也挣扎着冒出些零星的、怯生生的绿芽。风沙依旧,但少了冬日那种刺骨的寒意,呜呜的风声里,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田家四合院里,那股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也随着天气转暖,稍稍松动了一些。田武的命,算是从鬼门关硬拽了回来。腰腿的伤势算是“稳定”了——以一种残酷的方式稳定下来。医生的话像冰冷的判词:腰椎神经受损严重,下肢永久性瘫痪,功能恢复无望。他再也站不起来了,余生都将与冰冷的土炕为伴,最多只能靠着两个粗糙的木拐杖,在旁人的搀扶下,艰难地挪动几步。
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废人。身体被禁锢在方寸之间,灵魂也仿佛被抽走了大半。曾经那个为了儿子敢闯阎王殿的田武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眼神浑浊、脾气阴晴不定、整日里要么对着屋顶发呆,要么被疼痛折磨得低声呻吟的颓废男人。剧烈的疼痛减轻了些,变成了无时无刻的钝痛和麻木,像跗骨之蛆,啃噬着他残存的意志。偶尔,他会对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发愣,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恍惚,仿佛在回忆那个能扛起整个家、能意气风发地拍着崭新电视机的自己。但更多的时候,是死水般的沉寂和无法言说的怨怼。
家里的活计,依旧沉沉地压在秀秀单薄的肩膀上。每天清晨,她依旧要早早起来,给弟弟强强把尿、喂点糊糊,然后背着他,或者牵着他跌跌撞撞的小手,走向村小学。强强三岁了,比去年更沉,也更皮实,在课堂上闹腾得更厉害。秀秀要分出一大半心神来照看他,哄他安静,给他擦口水,阻止他把铅笔塞进嘴里。老师的宽容有限,其他孩子不耐烦的嘀咕和嫌弃的目光,像细小的针,密密地扎在秀秀心上。但她咬着唇,努力把耳朵竖起来,捕捉着老师讲的每一个字,小手在皱巴巴的作业本上,用力地写下歪歪扭扭的笔画。
放学后,是更繁重的家务。烧火、做饭、打扫、洗涮……但秀秀多了一项“工作”——给爹“讲故事”。
“爹,今天老师教我们背诗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爹,强强今天在学堂摔了一跤,没哭,可勇敢了……” “爹,王婶子家的大花猫下崽了,四只,毛茸茸的……”
她搬个小板凳坐在爹的炕边,一边择着菜,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外面的事情,声音轻轻的,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田武大多数时候只是闭着眼,或者茫然地看着某处,没什么反应。但秀秀知道,爹在听。有时候,他会突然烦躁地打断:“行了行了,别叨叨了!烦!”秀秀就立刻闭上嘴,默默地继续手里的活计。但过不了多久,她又会忍不住小声说起什么,仿佛这单调的讲述,是她和这个被困在炕上的父亲之间,唯一能连接的脆弱丝线。
田老太抱着她的“金疙瘩”强强在院子里晒太阳时,是秀秀最“轻松”的时刻。她会趁机放下手里的活,走到爹炕边,用尽全身力气,小心翼翼地扶起田武沉重而僵硬的上半身,帮他把两条毫无知觉、肌肉萎缩的腿挪到炕沿下。然后,她吃力地架起爹的一条胳膊,让他沉重的身体倚靠在自己瘦小的肩膀上,另一只手艰难地够到立在墙角的木拐杖,塞进爹的手里。
“爹,慢点……咱到门口坐会儿,今天太阳可好了。”秀秀的声音带着点喘,小脸憋得通红。
田武配合着,或者说只是任由女儿摆布。他撑着双拐,在秀秀的全力支撑下,极其缓慢、艰难地,一步一挪地蹭到堂屋门口。那里放着一张旧藤椅。每次这短短的几米路,都像一场耗尽心力的跋涉。当田武终于沉重地跌坐进藤椅里,父女俩都累得气喘吁吁。
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驱散了些许屋里的阴冷和药味。田武眯着眼,看着院子里被风卷起的尘土,看着田老太抱着强强絮絮叨叨的样子,浑浊的眼里有片刻的空茫,然后又被更深的沉寂覆盖。秀秀就安静地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守着爹,抓紧这点难得的空闲,拿出那本卷了边、磨得发亮的作业本,就着门口的光线,争分夺秒地写几行作业。
秀秀娘每天从小饭馆回来,除了满身的油烟和疲惫,还会带回一个旧饭盒,里面装着饭馆老板“心疼”她们一家人遭遇,特意留下的、卖相不好或者有点蔫吧的菜叶子,有时甚至能有一两块客人吃剩的肉渣。这点油水,是这个家饭桌上唯一的“荤腥”和慰藉。
夜晚,为了省那点可怜的电费,田家堂屋的灯泡常常是黑的。月光好的时候,清冷的银辉会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秀秀就借着这点月光,趴在冰冷的八仙桌上写作业。那本作业本,早已被橡皮擦得薄如蝉翼,纸张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破,上面布满了反复书写留下的印痕和淡淡的污渍。
有一次,老师批改作业,用红笔在她的本子上划了几个对勾,写了评语。秀秀拿到本子,看着那鲜艳刺目的红色笔迹,小脸瞬间垮了下来。她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在放学后磨磨蹭蹭地走到老师办公室门口。
“老师……”她的声音细若蚊蚋。 “秀秀?怎么了?作业有问题?”年轻的老师抬起头。 秀秀低着头,手指紧紧绞着衣角,把那本布满红笔痕迹的作业本递过去,声音带着哭腔:“老师……您……您下次能不能……别用红笔给我批作业?我……我还要擦了重新写的……”
老师愣住了,接过那本被擦得毛糙发透、几乎看不出原色的作业本。翻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反复擦写的痕迹,字迹叠着字迹,纸张脆弱得不堪一击。那几道鲜红的对勾和评语,在这本承载着太多心酸和坚持的本子上,显得那么突兀,甚至有些残忍。老师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鼻尖瞬间发酸。
她沉默地拉开抽屉,拿出三个崭新的、散发着纸墨清香的作业本,又抓了一把削好的铅笔,塞到秀秀冰凉的小手里。
“秀秀,拿着。以后就用新本子写。”老师的声音有些哽咽,用力揉了揉秀秀枯黄的头发,“好好写,老师等着看你的新作业。”
秀秀抱着那三个崭新的本子和一把沉甸甸的铅笔,像是抱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藏。她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不敢置信的、晶亮的光芒,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感谢的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崭新的本子封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谢谢……谢谢老师……”她终于挤出几个字,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紧紧抱着怀里的“宝藏”,像只受惊的小鹿一样飞快地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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