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的日子过得很快,我总拣教室最后排的角落坐。
公共课在大阶梯教室上,一百多人挤在一起。
这课叫“社会调查理论与方法”,老师是个戴眼镜的女教授,讲起话来慢条斯理。
正好讲到“基层纠纷调解”,她扶了扶眼镜:
“有没有同学了解基层的邻里纠纷?该怎么调解?书本上的‘调解程序’太笼统,谁能给大家说说实际里该怎么办?”
教室里静了静,前排有人小声笑,大概觉得这问题太土。
我捏着笔的手紧了紧,这事儿我熟啊,唐洼子村谁家没为浇地抢过水泵?谁家没为院墙多占半尺吵过嘴?我爹年轻时就帮着老支书调解过,我蹲在柴火垛旁听过好几回,那些家长里短、人情往来,比课本上的字鲜活多了。
先前是绝不敢举手的,可军训时被马壮拽着“丢人”丢多了,倒觉得“说错也没啥”。
正犹豫着,老师往后排扫了眼,目光落在我这角落时:
“那位同学,你好像有话要说?”
我咬了咬嘴唇站了起来:“遇着这种事,不怎么按书本上的来。”
我定了定神,索性放开了说:
“就说抢水吧,两家都要浇玉米,水泵就一个,吵得快动手了,老支书先拉着两家去村头老槐树下坐着。他不劝,就抽烟,等两家骂够了,气顺了,才慢悠悠地说‘你家去年盖房,他帮着抬过梁吧?’‘她家闺女出嫁,你娘还去缝了褥子吧?’”
我手比划着,忘了拘谨:
“说完旧情,再往地里走,看谁家的玉米更干,就先给谁浇。要是差不多,就一家浇半宿,半夜换班。老支书不记笔记,也不写调解书,就拍着胸脯说‘这事我做证’,两家就认。有时候还让小辈给长辈递根烟,赔个笑,那点疙瘩,也就解了。”
说完我赶紧坐下,后背汗湿了,耳朵却竖着听动静。
老师点了点头,眼里带着笑意:
“很实在的办法。‘人情’也是基层调解的‘理’,有时候比硬邦邦的条文管用。”
周围的目光没我想的那么扎人,马壮还朝我竖了竖大拇指,我心里松快了些,倒觉得先前的紧张有点多余。
坐下时,我余光瞥见斜前方有个女生转过头,正往我这儿看。
她梳着马尾,衣服领口别着个小小的珍珠发卡,衬得脸白净净的。她见我看她,轻轻眨了下眼,又转了回去。
下了课我总想着把笔记再顺一遍,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往外走。我刚到教室门口,就听见有人叫:
“同学,等一下!”
是刚才那个女生,她快步走过来,手里捏着个硬壳笔记本。
“你好,我叫苏玲玲,农学院的。”
声音软乎乎的,“刚才你说农村调解的事,很真实,跟书上写的理论不一样,我能问问你吗?”
我愣了下,点点头。
“我在做社会调查作业,选的是‘农村邻里关系’,”她翻开笔记本,上面字写得齐整。
“我去了两个村子,发问卷,可没人愿意填,问他们问题,也都笑着打哈哈,这是咋回事啊?”
她鼻尖微微皱起,倒不像个城里姑娘。
我挠挠头,干脆直说:
“你太‘生分’了。村里人认熟不认生,别一去就拿本子,先干活——遇着谁家晒麦子帮着翻翻,谁家喂猪递把糠,蹲村口跟老太太唠唠孙子。等他们觉得你实在,不用你问,他们就主动说了。”
又补充道:“别穿这么干净的裙子去,村里路脏,坑坑洼洼的,你穿着不方便,他们看着也觉得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说完才觉这话太直,怕她不快。
可苏玲玲听得认真,笔尖在笔记本上划得飞快:“干活……我咋没想到呢?”
她合上笔记本,从口袋里摸出颗糖,用透明糖纸包着,印着苹果图案,往我手里塞:“谢啦!你叫啥名字?”
“林涛,动科系的。”我把糖攥在手心,糖纸的边角硌得慌,却舍不得松开。
“动科啊,”她眼睛弯了弯,“挺好的,将来能帮老乡们多养几头猪,多产几斤肉,也是造福一方嘛!”我下次去村里,要是还遇着事,能再问你不?”
“能。”我赶紧说,说完又觉得太急,脸有点热,耳根子也烧了起来。
她摆摆手,转身往楼梯口走,月白色的裙摆扫过台阶,像片云飘远了。
后来苏玲玲真找过我两回。
一回是问村里“红白事”的讲究,我说“红事要送被面或布料,这类实用织物象征祝福,白事送香烛纸钱,这类祭祀用品表达哀思”。
另一回是她问卷上有个“家庭年收入”的题,没人肯填,我跟她说“别直接问,就问‘今年卖了多少斤玉米’‘养了几头猪’‘卖了多少鸡蛋’,他们肯说,你自己算就行”。
她每次来都带颗糖,有时候是水果味,有时候是牛奶味。
有回傍晚,我从实验楼出来,见她蹲在宿舍门口,见我来就直起身子,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刚从西头实验田过来,顺道等你。”
那天夕阳正好,金晃晃地洒在地上。
走在校园的小路上,她突然笑了:“其实我早认识你啦。”
我愣了下,她又说:“军训的时候,你不是方队里的标兵吗?就站第一排,腰杆挺得笔直,教官总让我们学你。那会儿我就想,这人站得真稳,像田埂上扎的桩子。”
我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农学院的,军训时也和我一个方队,隔着几排人,难怪觉得眼熟。
被她这么一说,脸又热了,挠了挠头:“就……就瞎站的,在家干惯了活,腰松不下来。”
“才不是瞎站,”她摆了摆手,眼里闪着光,“那是真有劲儿。我那会儿站军姿,没一会儿就晃,看你站在那儿,跟钉在地上似的,还偷偷学过你呢,就是学不来。”
晚风轻轻吹着,把她的发梢吹得动了动。她总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身上有股淡淡的肥皂香;我带着泥土气,裤脚偶尔还留着做实验喂猪时蹭的猪食渣。
但我没觉得别扭,反倒想起苏玲玲前几天说的“你那办法真管用,张大爷还拉着我吃了碗红薯粥,香得很”,心里就踏实。
课本上的“理论”是洋气的,规规矩矩,条理分明;村里的“土办法”是土气的,带着泥土味,没那么多讲究。可土办法,偏能解洋办法解不了的难。
或许就像我娘纳的千层底,看着不如城里的皮鞋亮,可踩在泥地里不打滑,走得稳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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