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杯酒释兵权
建隆二年的夏夜来得特别迟。戌时三刻,夕阳的余晖还恋恋不舍地勾着广政殿的飞檐。石守信穿过宫巷时,注意到戍卫的士兵换成了生面孔——不是他熟悉的殿前司旧部,而是些眉眼稚嫩的新兵。
“石将军。”带队的校尉躬身行礼,动作标准得像是刚从教场演练出来。
石守信颔首还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金鱼袋。这个细节本该无关紧要,却像根小刺,轻轻扎进了他这些日子的不安里。
广政殿内,十六张紫檀木案按军功列序。王审琦的座位紧挨着他,此刻正盯着案上那对越窑青瓷出神——那是吴越钱氏今春刚进贡的珍品。
“陛下到——”
宦官悠长的唱喏声中,赵匡胤从屏风后转出。没有仪仗,没有华服,只着一件素色长袍,像是刚从书房踱步而来。
“都坐。”天子随意摆手,自己先在那张熟悉的交椅上落了座,“今夜不论君臣,只叙旧谊。”
这话让殿内紧绷的气氛稍缓。宫人们捧着食案鱼贯而入,醋椒鱼的鲜香顿时弥漫开来。但石守信注意到,所有侍酒的宫人斟酒时,壶嘴都刻意避开了武将们的视线。
酒过三巡,赵匡胤突然搁下银箸。
“知道朕最近在读什么吗?”他不等回答,自顾自说下去,“《五代史补》。读到安重荣说‘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尔’,真是惊出一身冷汗。”
筷箸声倏止。高怀德举到唇边的酒盏停在空中,映出他骤然苍白的脸。
“这一个月,朕没有一夜安眠。”天子的手指轻叩案面,叩击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一闭眼,就看见陈桥驿的晨雾,看见横桥上韩通的长戟...”
王审琦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像是被酒呛着了。
“有时候朕在想,”赵匡胤的目光扫过席间,语气竟带着几分困惑,“若那日守朝阳门的是在座哪位,会不会给朕开门?”
“臣等誓死效忠陛下!”石守信离席跪倒,甲胄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其余十五人纷纷跟着跪倒,杯盘叮当乱响。
赵匡胤俯身扶他,掌心温热:“石兄还记得显德六年吗?咱们在六合镇被南唐军围了三天三夜,是你带三百死士夜袭敌营...”
老将军眼眶骤热。那时先帝尚在,他们同食同寝,受伤了互相包扎,是最纯粹的袍泽之情。
“可如今,”天子的声音突然转冷,“朕每次看见你们站在武勋班里,就像看见十六个穿着黄袍的赵匡胤。”
“哐当”一声,高怀德案前的酒壶被打翻,殷红的酒液在青砖上漫开,像一摊凝固的血。
石守信感到后背沁出冷汗。他忽然明白今夜这场宴席的真正意味——不是叙旧,是审判。
“若有一日,部下也把黄袍披在诸位身上...”赵匡胤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当如何?”
殿外忽然传来更鼓声,戌时正刻。十六位将军跪在渐沉的暮色里,如同十六尊正在风化的石像。
良久,王审琦重重叩首:“臣等...乞陛下给条生路。”
赵匡胤缓缓踱步,云纹锦靴踏过漫溢的酒渍。他在北窗前驻足,望着宫城外星星点点的灯火。
“人生如白驹过隙。”这句话说得极轻,像在自语,“所求的不过是多积金银,厚自娱乐,使子孙免于贫贱。”
他突然转身,眼底映着烛火:“何不释去兵权,出守大藩?择良田美宅,为子孙立永业;多置歌儿舞女,日夜欢饮...”
声音陡然提高:“朕与尔等约为婚姻,君臣两无猜疑,上下相安,不亦善乎?”
石守信抬头时,看见天子眼角似有泪光。不知是真的伤痛,还是殿内烛火跳动的错觉。
次日拂晓,宫门将开未开时,十六道奏表整齐地码在待漏院的青玉案上。墨迹犹新,都是请求解除军职的辞呈。
赵匡胤在福宁殿对着这些奏表坐了整整两个时辰。晨光透过琐窗,把“石守信”三个字照得发亮。他想起这个莽夫曾经为他挡过箭,在滁州雪夜把最后的干粮留给他...
“陛下。”赵普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进来。”天子迅速用袖角拭了拭眼眶,“拟旨,石守信等十六人功在社稷,今请解甲,特加恩赏...”
半个月后,往洛阳的官道上,三十辆牛车满载着石家细软。老将军在车辕回望汴京,突然对儿子说:“记住,这是最好的结局。”
同一时刻,扬州节度使府邸,王审琦看着庭院里新到的三十六名歌姬,突然问乐师:“会唱《渭城曲》吗?”
而当漕运衙门的账簿上新添了十二艘运送太湖石的官船时,赵匡胤正在宫中试穿新制的衮服。
“合身吗?”他问赵普。
宰相躬身:“比黄袍合身。”
新募的禁军在宫城外换防,脚步声整齐划一。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崭新的堤坝,要把某个汹涌的时代彻底隔绝在外。
【第五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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