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离大捷的余晖尚未散尽，阴影已如瘟疫般在宋军营垒中蔓延。李显忠与邵宏渊两位主帅的不和，从帐内的暗流汹涌，终于演变成了战场上致命的裂痕。而远在中都的金世宗完颜雍，这位以稳健着称的新君，已迅速调动起战争机器，一支由生力军组成的精锐兵团，在左副元帅纥石烈志宁的率领下，正昼夜兼程，直扑符离。
一、 将帅离心
符离城内的临时帅府，气氛已降至冰点。案上摊开的军事地图，清晰标示出金军援兵正从亳州、宿州两个方向压来。探马的急报一次比一次紧迫。
“纥石烈志宁亲率精骑三万，距此已不足百里！”李显忠手指重重敲在地图上，目光灼灼地看向邵宏渊，“邵招抚，虏兵远来疲惫，我军当趁其立营未稳，主动出击！我部愿为前锋，请招抚率主力随后策应，必可再破顽敌！”
邵宏渊却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剔着指甲，漫不经心地道：“李招抚勇则勇矣，何必如此急切？我军新得符离，当以巩固城防为上。虏兵势大，避其锋芒，倚城而守，方为万全之策。” 他刻意忽略了李显忠“协同作战”的提议，言语间将自己撇清。
“万全？守？”李显忠几乎要拍案而起，强压着怒火，“我军士气正盛，正当一鼓作气！若龟缩城中，待虏兵合围，深沟高垒，则我军坐困孤城，粮道断绝，必成瓮中之鳖！”
“李招抚是说我邵某用兵畏缩吗？”邵宏渊冷笑一声，语带讥讽，“你部斩获颇丰，自然求战心切。我部儿郎也是爹生娘养，岂能白白送死？”
“你…！”李显忠气血上涌，眼看冲突就要爆发。一旁参军、书记官连忙上前劝解，才将这场不欢而散的军事会议勉强压下。
将帅不和的消息，如同溃堤的蚁穴，迅速在军中传开。李显忠部下因功高傲，对邵宏渊部鄙夷更甚；邵宏渊部下则怨气冲天，斗志低迷。两军虽同驻一城，却已隐隐形成对峙之势，巡逻士兵相遇，往往怒目而视，摩擦不断。
二、 暴雨惊变
就在这内耗不休之际，天公亦不作美。是夜，狂风骤起，乌云蔽月，紧接着，一场罕见的特大暴雨倾盆而下，仿佛要将整个符离城淹没。
暴雨如注，连续两日不停。淮北平原顿成泽国，道路泥泞不堪，营帐多有被淹。更致命的是，宋军囤积于城外、准备用于继续北上的大批粮草辎重，尽数浸泡在雨水之中。潮湿的米麦开始霉变，箭矢弓弦因湿软而失效，火药更是受潮板结，成为废土。
恶劣的天气和糟糕的后勤，让原本就因主将不和而低落的士气，更加雪上加霜。邵宏渊部下开始出现怨言，甚至有小股士兵趁乱劫掠周边村落，军纪开始败坏。
而就在这个风雨交加、宋军最为混乱脆弱的时刻，纥石烈志宁率领的金军生力军，冒着暴雨，完成了对符离的战役包围。他们似乎早已料到宋军内部的混乱，利用骑兵机动性，迅速切断了符离与外界的联系。
三、 孤军血战
暴雨初歇，晨雾弥漫。纥石烈志宁没有给宋军任何喘息之机，战鼓擂响，金军如同潮水般从西、北两个方向，向符离城发起了总攻。攻势之猛烈，远超此前任何一次。
李显忠知道已无退路，亲率本部兵马登城死守。箭矢如蝗，石弹如雨，符离城墙上下，瞬间变成了血肉磨坊。李显忠身披数创，犹自大呼酣战，手持大刀在城头来回冲杀，哪里危急就出现在哪里，一次次将登上城头的金兵砍落下去。他部下的将士也深知主将已抱死志，无不拼死力战，城墙下金兵尸体堆积如山。
然而，战场的另一侧，邵宏渊负责的东城和南城防区，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金军似乎也察觉到此处守备松懈，攻势虽不及西、北两面凶猛，却持续不断，消耗着守军的精神与体力。
“招抚！李招抚那边吃紧，我们是否派兵支援？”部将急切请示。
邵宏渊望着西城方向震天的杀声，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最终咬牙道：“守好我们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李显忠不是能打吗？让他打去！”
他非但没有派出援兵，反而在营中散布动摇军心的言论：“这雨下得邪性，天意都不助我宋！”“虏兵援军源源不绝，这符离，守不住了！”
当李显忠派来的求援信使浑身是血地冲到邵宏渊面前时，只得到一句冰冷的回复：“回去告诉李招抚，我部亦被金贼猛攻，自顾不暇，无力分兵！”
四、 雪崩溃败
主帅见死不救、各自为战的恶果，很快显现。李显忠部在西、北城墙苦战半日，伤亡惨重，精疲力尽，却始终得不到任何增援。而邵宏渊的动摇言论，已如瘟疫般传遍全军。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邵招抚跑了！”
紧接着，“败了！快跑啊！”的呼喊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宋军最后的心理防线。
恐慌像野火一样蔓延。首先是邵宏渊的部队，开始成建制的、毫无秩序地向南溃逃。将领弹压不住，甚至有的将领带头逃跑。败兵如同无头苍蝇，互相践踏，争抢马匹舟船，只为逃得性命。
这股溃逃的洪流，很快冲乱了尚在苦战的李显忠部的阵脚。李显忠在城头看到如潮水般南逃的己方士兵，目眦欲裂，他知道，大势已去！
“天亡我大宋！非战之罪！”他仰天喷出一口鲜血，被亲兵死死架住。
“将军！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亲兵哭喊着，强行将已近乎脱力的李显忠拖下城墙，裹挟在溃逃的人流中。
纥石烈志宁岂会放过如此良机？金军铁骑趁势掩杀，如同虎入羊群。溃逃的宋军自相践踏，坠入淮河、落入泥沼者不计其数。沿途丢弃的盔甲、兵器、旌旗、粮秣，堵塞道路。金军追亡逐北，肆意砍杀，尸横遍野，江水为之染赤。
五、 梦碎长淮
曾经寄托了无数希望的北伐大军，在符离城下，以一种极其狼狈和惨烈的方式，土崩瓦解。十余万精锐，或死或伤或逃或降，损失殆尽。缴获自灵璧、虹县的大量军资，也尽数资敌。
消息传回建康都督府，张浚接到败报，当场跌坐于椅中，良久，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啸：“竖子不足与谋！误国！误国啊！！” 他呕心沥血筹划的北伐大业，竟毁于一场暴雨，更毁于难以调和的将帅私怨。
临安朝堂，如遭晴天霹雳。主和派大臣立刻群起攻讦，将“轻启边衅”、“丧师辱国”的罪名扣在张浚和所有主战派头上。就连原本支持北伐的官员，此刻也噤若寒蝉。
深居德寿宫的太上皇赵构，闻讯后只是对前来问安的孝宗淡淡说了一句：“朕早说过，一隅之力，安可图存？张浚辈，徒逞意气耳。”
孝宗赵昚将自己关在寝殿内整整一日。他面前，是张浚请罪的奏疏，是前线溃败的详细战报，是主和派要求严惩张浚、重启和议的如雪片般的上书。他仿佛能看到淮河之上漂浮的宋军尸骸，能听到遗民再次绝望的哭泣。他寄予厚望的“隆兴中兴”，刚刚燃起的火苗，尚未燎原，便被一场名为“符离”的暴雨，彻底浇灭。
中兴之梦，碎于符离。剩下的，将是被迫吞咽的、更加屈辱的苦果。
（第七卷 第十二章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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