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叔同看着眼前两双紧盯着自己的眼睛,知道再也糊弄不过去了。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习惯性地又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叼了一根在嘴上。
“别抽了,三哥,公共场合。”
温叔同动作一顿,讪讪地笑了笑,再次把那根未点燃的烟别扭地别在了耳朵上。
“恁上次回家,不是信誓旦旦跟爹妈保证要戒了吗?怎么现在瘾还越来越大了?”
温叔同没有回答,像是没听见,又像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端起桌上的粗陶酒壶,仰头“咕咚”灌了一大口米酒,那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短暂的麻痹。
放下酒壶,他用手背抹了抹嘴,目光有些飘忽地看向温久末:
“老幺,你是不是觉得……你三哥我现在特别没用,特别废物?”
温久末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坚定摇头:“不!恁咋会这么想?恁是俺的榜样,从小到大都是!可是……”
“可是你觉得我堕落了,学坏了,对不对?”温叔同扯了扯嘴角,替他说了下去。
温久末犹豫了一下,看着三哥那副陌生的颓唐样子,最终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温叔同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冷笑:
“那如果我告诉你,我根本就没找到什么正经工作,现在在首都,就是个无业游民,靠着打零工和偶尔帮人写写法律文书混日子,你会不会更瞧不起我?”
“啊?”温久末彻底愣住了,嘴巴微张,眼睛瞪得溜圆,半天没回过神来。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眼前这个把玩着廉价打火机、脸色因酒精而泛红、眼神躲闪的三哥,和他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拿着航大录取通知书的光辉形象,无论如何也重叠不到一起。
那个像超人一样无所不能的三哥,去哪儿了?
“所以……一直以来,恁都在骗俺?”
“对。”温叔同回答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释然,“我就是个烂人,抽烟、喝酒、玩游戏、没出息,让你们失望了,行了吧?”
温久末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着,他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
“恁……恁跟俺开玩笑呢吧,三哥?喝多了是不是?俺就说别喝这么多酒……”
“我没跟你开玩笑!”温叔同猛地抬起头,“你看到的都是真的!全都是真的!没工作,住合租房,抽最便宜的烟,连给你们看的那个漂亮‘对象’,也是我从网上随便找的图片!现在你满意了吗?!”
温久末张着嘴,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半天,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声音:
“为啥啊,三哥……恁为啥要这样……恁之前明明……明明那么好……”
“老幺,我就问你一个问题。”
“嗯……”温久末下意识地应道。
“大哥、二哥,他们把烟戒了吗?”
“没……”温久末老实地回答,眼神困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大哥打麻将的瘾,是不是还很大?快四十岁的人了,上次输多了,不还被爹拿着扫帚满村追着打?”
“嗯……”
“还有二哥,他的婚事,不也是爹妈催了无数遍,相了无数次亲,最后差不多就行了才结的?他跟二嫂,结婚前统共没见过几面吧?”
温久末无言以对,只能点头。
这些都是家里心照不宣的事实。
“你看,发现了吗?”温叔同的声音逐渐拔高,带着一种宣泄的快意,“好多事,大家都在做。但为什么他们做了,好像就没什么,顶多被爹妈唠叨几句。而我做了,就成了‘学坏’,就成了‘堕落’?就成了温家的耻辱?!”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越来越用力地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闷响。
“就因为我他妈的叫温叔同!就因为我是家里那个‘最有出息’的孩子!我就必须活成一个圣人,一个完人!”
说罢,他猛地转头,泛红的眼睛看向一直沉默旁观的关子元:
“小关,不知道老幺跟没跟你说过,我大哥二哥,学习不好,读完初中就出去打工了。家里祖祖辈辈,就出了我这么一个大学生。”
他又灌了一口酒,那动作不像是在品尝,更像是在吞咽某种无法言说的苦涩。
“轮到我的时候,好像所有的希望、所有的重量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了。大家都对我有很大的期望。我必须考上好大学,必须找到体面工作,必须光宗耀祖,必须成为亲戚朋友教育孩子的榜样……一步都不能错!就像现在,大家不也都用这种眼光看着你吗,小关?天才少年?你不能有弱点,不能有瑕疵,对吧?”
关子元迎着他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只有深切的共情。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些“天才”光环背后无处不在的审视、被放大的期待和不容有失的压力,他再熟悉不过。
“对咯!你能理解我!”温叔同一拍桌子,“就是这种感觉!你做对一百件事是应该的,是理所应当的!但只要做错一点,都会被无限放大!我不能像大哥那样偶尔放纵,不能像二哥那样对人生将就,我甚至不能有自己的喜好和疲惫!因为我‘温叔同’的人生,就必须是完美的!”
“可是三哥,”温久末忍不住插话,“恁明明那么厉害,那么喜欢法律,成绩那么好,为什么要放弃,不找个正经工作呢?以恁的能力……”
温叔同忽然转过头,眼神锐利得吓人,“谁跟你说,我喜欢法律的?”
“啊?”温久末被问懵了,“那恁成绩那么好……”
在他单纯的认知里,喜欢一样东西,才能做得好。
就像他喜欢数学,关子元热爱物理,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不对啊老幺,不对啊……”温叔同痛苦地摇摇头,“我想学的是摄影,爹妈虽然没明着反对,但咱家那些亲戚们,一个个都跑来劝我,‘三儿啊,你是你爹妈的希望,你得有出息,你得赚大钱养家,学法律多好,以后当个大律师,光宗耀祖,我们这些亲戚脸上也有光,以后还能帮衬上’……”
他说着,拿起桌上的打火机,“咔哒”一声摁出火苗,橘黄色的火焰在他瞳孔中跳跃。
随即,他“啪”地一口将火苗按灭。
接着,又是“咔哒”、“啪”……
他重复着这个无意义的动作,仿佛在演示自己心中那点关于梦想的火苗,是如何被周遭的“好意”和“现实”一次次吹熄的。
“玩火尿床,同哥。”关子元用一句玩笑,打断了他陷入的沉默。
温叔同苦笑一下,收起打火机。
“你知道我学了这么多年法律,在首都那些所谓的顶尖律所实习了这么久,对这个行业总结出了四个字吗?”
他抬眼看向温久末,眼神空洞。
“公平正义?”
“呸!是颠倒黑白!”
温叔同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四个字,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我在那里看到的,是为富人服务的游戏规则!他们能把白的说成黑的,错的说成对的!只要你有钱,就可以玩弄事实,可以把无辜的人逼上绝路!我不想这么做下去了,我不想让自己的良心泡在粪坑里!我宁可……我宁可做个你们眼里‘没出息’的人,至少晚上能睡得着觉!”
他将酒壶里最后一点酒液灌进喉咙,重重地靠回椅背,像是被彻底抽空了所有力气,连声音都变得飘忽:
“老幺,我现在也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了。我觉得我就像个风筝,一直被线牵着飞。现在线好像断了,我反而……反而不知道要往哪飘了。老幺,你说我堕落了,那么你告诉我,到底什么才是……正确的道路?”
正确的道路?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关子元,让他浑身几不可察地一僵。
太多回忆伴随着这个词涌上心头,他刚要开口,温久末却抢了先:
“有意义的活,就是正确的道路!三哥,恁这样每天浪费时间,摧残自己的身体,肯定不是正确的道路。”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有意义?!”温叔同猛地凑近他,目光灼灼,“只有杰出、伟大、功成名就,才叫有意义吗?!我每天靠自己双手养活自己,没向家里要过一分钱!我还能用我学到的知识,去帮那些请不起律师的人打抱不平,这难道不叫有意义吗?!”
温久末被他问住了,张了张嘴,却发现找不到反驳的话,最终只能沉默地低下头。
三人之间,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有意义,就是好好活。好好活,就是做很多很多有意义的事。”关子元目光真诚地看向温叔同,“同哥,我觉得,你现在走的这条路,或许磕绊,但……是对的。”
他拿起酒壶,发现已经空了,便将自己面前那杯未曾动过的茶水,轻轻推到了温叔同面前。
温久末低着头,双手在桌下紧紧攥成了拳。
他的内心正经历着惊涛骇浪般的冲击与挣扎。
从小到大建立的认知,在此刻被彻底颠覆又重组。
许久,他抬起头,眼圈泛红:“三哥……俺……俺明白了。或许……恁是对的……”
他吸了吸鼻子,努力平复着情绪,继续说道:
“你没错,三哥。是俺想岔了。你能靠自己活着,活得堂堂正正,还能帮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你比那些……那些昧着良心赚钱的人,强多了!俺……俺支持你!”
温叔同看着他,紧绷的脸上肌肉松弛下来,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的笑容。
温久末伸出手,用力抓住温叔同的手,紧紧握住:
“但是三哥,别再逃避了,好吗?恁已经好久没回家了。跟俺回去一趟,见见爹妈,跟他们好好说清楚。恁不是烂人,恁是我哥!是俺们全家的骄傲!俺会帮你跟他们说的,他们……他们会理解的!”
温叔同喉结滚动了一下,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这顿饭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了。
温久末起身结完账,回来小心翼翼地搀扶起已经醉意蹒跚的温叔同。
关子元拿起桌上的车钥匙:“我送你们回酒店。”
“不用了,小关。”温叔同摆摆手,“今天……已经够麻烦你了,不想再给你添麻烦了。让老幺……扶我回去就行……我们哥俩,也好久没……没好好说说话了。”
关子元看向温久末,见他对自己点了点头,便不再坚持。
他站在原地,看着温久末几乎是半扛着温叔同,兄弟俩相互依靠着,有些踉跄地融入商场外熙攘的人流。
关子元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给苏悦挑选生日礼物的计划,今天看来是彻底泡汤了。
不过……
“正确的道路?”
他再次于心中默念这个词。
这个词,仿佛一个幽灵,一直萦绕在他的人生里。
苏悦曾经用这个词,拒绝了他年少赤诚的告白。
杨简曾因对这个词的不同理解,视他为敌。
就连他那位身陷囹圄、关系复杂的父亲,在最后一面时,留给他的也是这句:“坚持走你认为正确的道路。”
究竟什么,才是正确的道路?
是像温叔同那样,挣脱外界期待的枷锁,哪怕走得狼狈,也要遵循内心的准则?
还是……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思绪纷乱。
忽然,他的脚步被什么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停在了一家店的橱窗前。
——
另一边,苏悦回到了理学楼的办公室。
她坐在工位前,眼神却没有聚焦在电脑屏幕上。
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着鼠标滚轮,页面早已滑到了最底端,她却浑然未觉。
刚刚在医院,医生的答复依然带着礼貌的遗憾。
“苏女士,您的身体基础素质保持得很好。但是,考虑到您的特定的情况,如果想要孩子,可能性或许比较低……”
话语委婉,结论却清晰而绝望。
“唉……”苏悦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窗外。
夕阳的余晖给窗框镀上了一层暖金色,那方正的形状,竟让她莫名联想到了上午无意间瞥见的那个橱窗,以及橱窗里那件洁白得耀眼的婚纱……
那瞬间的心动和憧憬再次浮现,但立刻被根植于内心的“不配得感”狠狠压制下去。
她这样的人,怎么能奢望那样完美的幸福呢?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起,特殊的提示音唤回了她的思绪。
是关子元的消息。
苏悦黯淡的眼睛里瞬间注入光彩,迫不及待地点开。
【小宝贝】:“姐姐,这个好看嘛”
【小宝贝】:“[图片]”
【小宝贝】:“想看姐姐穿上的样子”
图片上,正是她白天驻足良久的那件婚纱。
在橱窗灯光的映衬下,它美得不染尘埃,如同一个纯净的梦。
苏悦的眼眶骤然一热,视线迅速模糊起来。
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这个小傻子……
一种被精心呵护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她努力维持的防线。
——
关子元站立在婚纱店的橱窗外,屏幕的光亮映在他脸上。
他终于等到了苏悦的回复。
【我的宇宙常数】:“好看,周末去穿给你看,我最爱的宝贝[心]”
【我的宇宙常数】:“我爱你,你真是我的宝藏~”
关子元看着屏幕上那带着俏皮表情和直白爱语的回复,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他不明白为什么一条婚纱图片会让苏悦如此感动,反应这么热烈。
不过……她开心就好。
她高兴,他就觉得一切都值得。
他抬起头,透明的橱窗清晰地倒映出他年轻的脸庞,以及那嘴角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的弧度。
什么是正确的道路呢?
站在这个闪烁着幸福光芒的橱窗前,感受着胸腔里因为爱人一句回应而澎湃的暖意,他忽然有所感悟。
在不打扰他人的前提下,能让自己和所爱之人感到由衷幸福的道路,就是正确的吧。
这个念头如同拨云见日,让他瞬间轻松起来。
他最后看了一眼橱窗里那件象征着承诺与未来的婚纱,怀揣着这份豁然开朗的温暖,转身汇入人流。
他的步伐变得坚定而轻快,仿佛无论前路还有多少未知的困难,只要沿着这条“正确”的道路走下去,便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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