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之后，窝棚成了无声的炼狱。两人像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幽灵，各自呼吸，却再无交集。林心大变得沉默寡言，眼神像结了冰的河面，看不到底，也映不出任何光亮。她机械地做着家务，活着，仅仅是因为还没死。
尹有才则更像一头被困的野兽。他几乎不回家，把所有时间都泡在修理厂，用机油和金属的冰冷来麻痹自己。偶尔回来，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这是他新添的毛病。他看林心大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令人窒息的的东西：有无法掩饰的厌恶，有挥之不去的心虚，还有一种因心虚而衍生出的、更深的暴躁。
直到那个初春的早晨，林心大在院子里搓洗尹有才那身满是油污的工装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感攫住了她。她冲到墙角，干呕了半天，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觉得头晕目眩。
起初，她以为是受了凉，或者饿坏了。可当这种症状接二连三地出现，当月事迟了半月有余，一种冰冷的、比死亡更可怕的预感，像毒蛇一样缠上了她的心脏。
她不敢声张，偷偷去找了附近一个据说懂点医术的老婆子。那老婆子浑浊的眼睛在她脸上、肚子上扫了几圈，枯柴般的手搭了搭她的脉，咧开缺了牙的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丫头，你这是……有喜了。”
有喜了。
两个字，像两道惊雷，在她早已一片荒芜的内心炸开。没有一丝喜悦，只有灭顶的恐惧和滔天的耻辱！这个孩子……是在哪个肮脏的夜晚、带着怎样龌龊的印记种下的？是那个恶魔彪爷的？
这个孩子的到来，都是对她最恶毒的嘲讽和永恒的刑罚！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窝棚，像一抹游魂。晚上，尹有才又一次醉醺醺地回来，把工装重重摔在椅子上。
林心大坐在炕沿，阴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在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她开口了，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我……有了。”
尹有才正拿着水瓢的手，猛地僵在半空。他好像没听清，或者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酒精让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此刻那里面充满了惊疑、混乱，最后，一点点凝聚成一种令人胆寒的、毫不掩饰的厌恶。
“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因酒醉而沙哑，却带着刀锋般的冷意。
“我怀孕了。”林心大抬起头，第一次，直直地迎上他那令人作呕的目光，眼神里是一片死寂的冰冷。
“砰！”水瓢被尹有才狠狠砸在地上，碎裂开来，水花四溅。
他踉跄着冲到她面前，浓重的酒气混着他身上的汗臭扑面而来。他的脸因极度愤怒和嫌恶而扭曲，手指几乎戳到林心大的鼻尖，唾沫星子横飞：
“孽种！”他嘶吼着，这个词像淬了毒的匕首，从他牙缝里挤出来，“你个脏货！你还有脸怀上孽种！说！是哪个王八蛋的野种？！是那个天杀彪爷的，还是你在外面偷人搞出来的？！”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在林心大的心上。她看着他因嫉妒、耻辱和暴怒而狰狞的脸，这个她名义上的丈夫，在她遭受最非人待遇时做了缩头乌龟，此刻却像个正义的审判官一样，用最恶毒的语言凌辱她。
心，已经痛到麻木了。连恨意，都显得苍白。
她没有辩解，也没有哭闹。只是用那种看垃圾一样的眼神，冷冷地看着他咆哮。等他骂得喘不过气时，她才极轻、却极清晰地说：
“尹有才，你真让我恶心。”
她的平静，更像是一瓢油，浇在了尹有才愤怒的火焰上。他猛地扬起手，似乎想打她，但看到她那死水般的眼神，手僵在了半空。一种更深的、无法言说的挫败感和自我厌恶淹没了他。他打不下去，不是因为怜惜，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配，因为他内心深处的懦弱从未改变。
他最终像一只斗败的公鸡，颓然垂下手，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转身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房门，再次冲进了外面的夜色里，留下满屋狼藉和令人窒息的寂静。
林心大缓缓抬手，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一个不受欢迎的生命正在悄然孕育。感觉不到任何母性的温暖，只有无尽的冰冷和肮脏。
这个孩子，从孕育之初，就承载着世界上最深的恶意和屈辱。它是她耻辱的烙印，也是尹有才永远无法拔除的肉中刺。
这一夜，最后一丝维持表面和平的可能，也彻底粉碎了。孩子的存在，将成为横亘在他们之间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裂痕，一个时刻提醒着彼此那肮脏过往的活证据。他们的关系，从冰冷的漠然，彻底滑向了尖锐对立的恨意。
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注定要在仇恨的土壤里发芽，它的未来，似乎从一开始就笼罩着无法驱散的悲剧阴影。而尹有才那声“孽种”的怒吼，也像一句恶毒的诅咒，笼罩了这个岌岌可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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