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县委办的新人季秋水
季秋水穿着唯一一套西装,在县委大院门口徘徊了二十分钟。阳光刺眼,汗珠沿着鬓角往下淌。她心里默念:“县委办、县委办……”可那庄严肃穆的灰墙上,挂着的牌子是“中共清河县委员会”,旁边是“清河县人民政府”,独独不见“县委办”三个字。
“小妮子,找‘半’?”一个穿洗得发白蓝布褂子、蹬着老布鞋、拎着掉漆保温杯的大爷路过,浓重的方言带着笑意,“县委办在二楼,左拐,别走错咯,右边是档案局,进去要脱鞋,规矩多着呢!”
季秋水脸一红,赶紧道谢,抱着她那个装着毕业证、报到证和几本心爱小说的帆布包,小跑着进了楼。找到挂着“县委办公室”牌子的门,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一股陈年纸张、劣质茶叶和淡淡烟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个伏案的身影抬起头,眼神各异——有好奇的打量,有漠然的扫视,也有不易察觉的审视。
“季秋水?师范大学中文系的?”主任张建军,一个四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衬衫领口扣得严严实实的男人,从里间办公室走出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欢迎。以后就在文档科,跟着王守诚同志熟悉工作。老王,人交给你了。”
角落里,刚才门口指点她的布鞋大爷抬起头,正是王守诚。他放下手里的搪瓷缸子,笑呵呵地:“好嘞主任。小季,来,这靠窗的位置空着,归你了。年轻人,多晒太阳,骨头结实。”
工位很旧,漆皮剥落,桌上放着一本厚得能当砖头的《党政机关公文格式》,书角卷得厉害。季秋水刚坐下,旁边综合科两个打扮时髦的小姑娘就凑在一起,压低声音:“看,那个就是新来的大学生?听说笔试第一呢。”“中文系的?啧,写情书肯定在行。”轻笑声像细针,扎得季秋水耳根发烫。
老王头递过来一个旧茶杯,杯壁上积着厚厚的茶垢:“甭理她们,丫头。喝口水,压压惊。咱这儿,活儿干好了是正经。”
活儿很快来了。入职第三天,全县防汛紧急会议。张主任步履匆匆,经过季秋水桌边时脚步一顿:“小季,带上笔记本,跟我去会场,你做记录。”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氛凝重。县委书记周国栋坐在主位,五十多岁,身材保持得极好,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地扫视全场。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七下八上’是防汛关键期,麻痹不得!要坚决杜绝形式主义!把预案落到实处,把责任扛在肩上!出了问题,板子打下来,谁都跑不掉!”
季秋水坐在领导们身后的小板凳上,崭新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亮得晃眼。她打开word,手指微微发抖,在标题栏郑重敲下:“关于切实做好‘七下八上’防汛工作的紧急部署会议”。周书记那句“要坚决杜绝形式主义”掷地有声,她心里一紧,指尖下意识地按下了ctrl+Z——刚敲下的那段铿锵有力的讲话,瞬间从屏幕上消失了!
冷汗“唰”地冒出来。她脑子一片空白,手指像有自己的意志,又猛地按下了ctrl+Y!结果,屏幕上连周书记上一句“同志们,防汛是天大的事”也撤销得干干净净!文档上一片刺目的空白。
会场骤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尤其是台上领导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季秋水身上。周书记侧过身,眉头微蹙,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悦:“小季同志,你对我刚才的讲话……有不同意见?”
空气仿佛凝固了。季秋水脸色煞白,嘴唇翕动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角落里传来一声刻意的咳嗽。是老王头。他慢悠悠地端起搪瓷缸子,呷了口茶,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周书记,我看小季同志这操作,很有深意啊。这是提醒我们大家伙儿,防汛工作不能躺在过去的功劳簿上,得时刻有‘归零重启’的魄力!这立意,新!小季,有想法!”
会场里紧绷的气氛被这半开玩笑半打圆场的话戳破了一丝缝隙,有人发出低低的嗤笑。周书记脸上的严肃也松动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了老王头一眼,没再追问,转过头继续讲话:“老王说得对,要有归零心态……”
那晚,县委办大楼的灯光几乎都熄灭了,只有文档科靠窗的那个位置还亮着。季秋水抱着那本厚重的《党政机关公文格式》,像啃一块坚硬的骨头,一直熬到凌晨三点。窗外偶尔有车灯扫过,映亮她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桌上密密麻麻写满注释的笔记本。老王头不知何时又晃悠过来,没说话,轻轻放下一包板蓝根冲剂在桌角。季秋水抬起头,眼圈红红的。老王头摆摆手:“别怕,丫头。多大点事儿。当年我比你虎,给领导起草讲话稿,愣是把‘县长’敲成了‘现长’。领导在台上念了三遍‘请现任县长王现长同志讲话’,王县长在台下脸都绿了!熬过去就好了,这地方,笑话多着呢,多一个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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