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官道上，那座新搭建的关卡，显得格外萧索。
守关的兵丁，早已不见踪影。
只剩下那块血红色的木牌，在风中发出“吱呀吱呀”的轻响，像是在诉说着什么不祥。
“前方疫区，擅入者死！”
几个大字，触目惊心。
陆双双皱了皱眉：“官府的人都跑光了，这关卡，跟没有一样。”
林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座笼罩在薄雾中的镇子轮廓，眼神平静。
一行人，没有丝毫犹豫，直接穿过了形同虚设的关卡。
一踏入南阳镇的地界，那股浓重到化不开的草药味和腐败气息，便扑面而来，熏得人几欲作呕。
街道上，空无一人。
但，随处可见倒毙的尸体。
有的靠在墙角，有的趴在路边，姿势各异，却都保持着死前的最后一个动作。
苍蝇嗡嗡地飞舞着。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门上贴着黄色的符纸，或是挂着驱邪的艾草。
整个镇子，死寂沉沉，宛如一座巨大的坟墓。
祝十六的小脸，有些发白。
他紧紧跟在林羽身后，不敢四处乱看。
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的死亡气息，比石灰县刑场上的鲜血，更让他感到恐惧。
就在这时。
一阵压抑的，细微的哭声，从不远处的巷口传来。
祝十六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正跪在一个已经僵硬的女尸旁。
那女尸，应该是她的母亲。
女孩不哭出声，只是小声地，一遍遍地抽泣着，用她那脏兮兮的小手，徒劳地摇晃着母亲早已冰冷的身体。
“娘……你醒醒啊……丫丫饿……”
祝十六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几乎是本能地，就想走上前去。
“别动。”
林羽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严厉。
她一把拉住了祝十六。
“干娘？”祝十六不解地回头。
林羽指了指那个女孩，和她身边的尸体，声音压得很低：“那是瘟疫。病气会通过口鼻，通过触碰传染。你过去，也会跟她娘一样。”
祝十六的身体，猛地一僵。
瘟疫！
一个无形，却又无比恐怖的词语。
他看着那个无助哭泣的小女孩，又看了看自己伸出去，却停在半空中的手。
一股比在石灰县时，更加深刻，更加沉重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他。
面对王志那样的酷吏，他可以用弹弓，可以用计谋。
可面对瘟疫……他能做什么？
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这种感觉，让他窒息。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宏大，更加狂热的声音，从镇子中心的方向，隐隐约约地传来。
那声音，像是成百上千的人，在齐声诵念着什么。
在这死寂的鬼城里，显得格外诡异。
“去看看。”
林羽带着三人，循着声音，小心翼翼地向镇子中心摸去。
绕过几条堆满尸体的街道，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镇子中央的广场上，竟然黑压压地，聚集了上千名民众！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面带病容，脚步虚浮。
但他们的神情，却无一例外地，带着一种狂热到近乎扭曲的虔诚！
所有人都跪在地上，对着广场中央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顶礼膜拜，口中念念有词。
“莲花圣母，普度众生！”
“信奉圣母，得享永生！”
高台上，一个身穿雪白莲花长袍，面容悲悯的中年男人，正高举着一个白玉净瓶。
他将瓶中的“仙水”，一滴滴地，洒向台下狂热的信徒。
每当有“仙水”落下，台下便会爆发出一阵更加疯狂的欢呼与叩拜！
“是青莲教。”
陆双双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一个邪教。最擅长在灾年和瘟疫的时候，蛊惑人心。”
洪凌凌看着那些狂热的信徒，眼中满是担忧：“他们宣扬世界末日，说瘟疫是天罚，只有信奉他们的‘莲花圣母’，才能得救。”
祝十六的目光，却死死地盯着高台。
他看到，那个自称“活菩萨”的男人，正在给几个病得最重的信徒，分发碗装的“仙水”。
信徒们要想得到这碗能“包治百病”的仙水，就必须先将自己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捐献”给圣母。
祝十六亲眼看到，一个男人将家里最后一口袋粮食，都交了上去，才换来一碗浑浊的符水。
他将符水，喂给自己病得快要断气的妻子。
然而，那女人喝下“仙水”后，非但没有任何好转，反而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脑袋一歪，当场就没了气息！
那个男人愣住了。
周围的信徒，也出现了片刻的骚动。
高台上的“活菩萨”见状，立刻高举双手，满脸悲痛地高声喊道：“看！又一位虔诚的信徒，得到了圣母的接引，抛弃了这副臭皮囊，往生极乐净土了！”
“这是福报啊！”
台下的信徒们闻言，瞬间又恢复了狂热！
“恭送姐妹，往生净土！”
“圣母慈悲！”
那个死了妻子的男人，在短暂的悲痛之后，脸上竟然也露出了一个混杂着悲伤与狂喜的诡异笑容，抱着妻子的尸体，对着高台，重重地磕下头去。
祝十六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从他的胸膛里，轰然炸开！
骗子！
这群人，全都是骗子！
他们用一碗毫无用处的符水，骗走了灾民最后的救命粮，眼睁睁地看着病人死去，还要用谎言来麻痹活人！
这比石灰县的王志，还要可恶一百倍！
“你们是骗子！”
祝十六再也忍不住了，他指着高台，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叫！
“那水根本救不了人！你们是在害人！”
这一声怒吼，如同在滚油里，丢进了一滴冷水。
整个广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上千双狂热的，泛着红光的眼睛，齐刷刷地，转向了这个突然出现的，不和谐的声音。
高台上的“活菩萨”，也眯起了眼睛。
他看着这个身穿道童服饰的小孩，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哪里来的魔童，竟敢在此，诋毁圣母！”
他手指祝十六，声色俱厉地喝道：“瘟疫，便是由尔等妖魔鬼怪带来！他是来破坏我们飞升净土的！”
“抓住他！”
“用圣火烧死他！献祭给圣母！”
“烧死魔童！”
“烧死他！”
周围的信徒们，像是被瞬间点燃的干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凶光，疯了一样，朝着祝十六扑了过来！
“小十六！”
陆双双脸色一变，一把将祝十六拽到身后，反手拔剑！
“找死！”
她手腕一抖，用剑脊将几个扑得最凶的信徒拍飞出去。
但那些信徒，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疼痛，被拍倒了，立刻又爬起来，更加疯狂地涌上！
他们的人数，太多了！
“师姐！快走！”
洪凌凌也拔出剑，护在另一侧，焦急地喊道。
陆双双一咬牙，拉着祝十六，且战且退，硬生生从疯狂的人群中逃了出来。
三人狼狈不堪地，逃离了广场。
他们躲进一处废弃的院落，祝十六还在剧烈地喘息着，脸上，既有惊恐，更有深深的不解与愤怒。
“为什么？”
他看着林羽，红着眼睛问道：“他们为什么宁愿相信那些骗子？为什么不肯自救？我明明是在帮他们！”
林羽看着他，只是平静地，说出了一句让他永生难忘的话。
“因为绝望，会让人失去理智。”
“骗子，给了他们虚假的希望。”
“而现实，只给了他们死亡。”
……
一行人，暂时在这处废弃的院落里，安顿了下来。
瘟疫的威胁，邪教的疯狂，如同两片巨大的乌云，笼罩在南阳镇的上空。
夜，深了。
所有人都因为白天的惊吓和奔波，沉沉睡去。
只有洪凌凌，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她脑海里，不断回放着白天看到的那些病人的惨状，那个哭泣的小女孩，还有那个喝下符水后死去的女人。
她做不到。
她悄悄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从自己的行囊里，翻出了所有能用的药材，还有一些师父教她配置的，能缓解病痛的药丸。
她看了一眼窗外，那个被她记下的，一个病重孩子家的方向。
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咬了咬牙。
她推开门，娇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深沉的夜色里。
她很快就找到了那户人家。
门，只是虚掩着。
她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一股浓烈的病人气息扑面而来。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正躺在床上，浑身滚烫，呼吸微弱，眼看就要不行了。
他的父母，就守在床边，满脸绝望地抹着眼泪。
洪凌凌没有惊动他们，她从怀里，取出一颗清热解毒的药丸，用水化开，然后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想要喂给那个男孩。
就在这时。
那孩子的父亲，猛地抬起了头！
他看到了洪凌凌。
看到了她那一身显眼的，道童的服饰！
他想起了白天广场上，“活菩萨”说的话！
瘟疫，是妖道带来的！
一股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
他看着洪凌凌手中那碗黑乎乎的药水，瞳孔，猛地收缩！
“妖道……妖道害人！”
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发出一声凄厉到变了调的尖叫！
“快来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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